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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肘底锤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07期 > 文/幕容无言 图/芝麻糊
肘底锤法妙无穷,八法互用生克中
直横冲裁指裆法,撇身弧形碰相生
图/芝麻糊
【壹】
如所有的行业一样,武行中有说不尽的忠义故事、江湖传说,也产生了各式各样的陋习。这陋习有的是多年口口相传所谓的“规矩”,也有武者大苦大累后格外珍惜身上技艺的原因。
而师徒间授艺,最忌讳的是徒弟多问,向来都是师父分人施教。师父教什么,徒弟便学什么,如果师父认为你不能学这个,便决不能打听。若是没出师的弟子未经师长同意便相互间串换所学到的,更是会犯忌。轻者师父说一句“你已经很好了,我会的你都会了”便不再多授一个字;重者索性便直接开革出去。而徒弟每学到的一点一滴,无不是下了大辛苦换来的。
传说当年形意名家郭云深在沧州背了人命案子,因为受到醇王爷的关照,在牢房里住得比客栈还要舒服。
三年后出了牢房,醇王爷想让他教拳,郭云深对这位皇帝生父、军机处首臣的答复是:“我这拳是磕头拜师学来的,不能再磕头教出去。”于是醇王爷就准他教拳时无须行叩拜礼。
现在看少磕一个头不算什么,而当年国法家规如山重,向皇家叩拜乃是人伦大礼,有大将名臣多少功劳都换不到少来这么一下子。
而古传崩拳有九法,待教到最后绝技连环崩拳的时候,郭云深便不愿再教了,说:“王爷您不用学那么多,我包您半步崩拳打天下。”
帝王之家学拳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人家。所以有的老师傅常说:“只有让入学得不易、求而不得,才会格外珍惜。”至于师徒间一见甚欢、随即倾囊相授毫无保留的说法,则是评书中的演绎罢了,都是以讹传讹的笑话。
杨母是隐约知道学艺难处的,却不忍扫了孩子的兴致,想他碰碰壁也许就能收了心,不再往江湖路上走,便特地捡了一块银元,缝在杨宣成贴身的衣服上,留作预备。
这一缝便是颗穷家富路、游子衣慈母心在里面。当娘的边缝衣服边叹气,自己有心让孩子出门去长长见识,多学些本事上身,以后遇事不吃亏,但又怕孩子真学成了,接着去走他父亲的老路,自己这后几十年还得接着时时刻刻为他牵心挂肚着。这想来想去的,缝得就越来越慢。
杨宣成是初次外出学艺,兴奋而又激动,一清早戴了草帽出门向西北,第一遭去的是武清县的下朱庄,他父亲有一位姓贾的师弟家就在那里。
当年这位贾师弟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就要来上一次,在家里吃顿饭、喝点酒、聊一通、睡一宿,然后告辞。这位贾师叔也曾不止一次地手抚着杨宣成的肩膀道:“这孩子是个练武的材料啊,等你长大了就去找我,贾叔手把手地教你。”杨宣成就是记着这句话,与这位贾叔的名字一起,在心里放了十几年,这才第一个找到他门上去。
下了大道进村,杨宣成打听了几次,才在村西头找到门户。
这是一座普通的庄户院门,沿着院墙倚放着厚厚一层玉米秸秆,隔墙望去,挂在檐下的成串玉米直垂到地面。
他敲门入内,只见这庭院分前后两进。前院中摆着刀枪架子和沙包、木桩,一个胖壮汉子正坐在桌边给两个徒弟讲拳,正是那位贾师叔。
杨宣成上前抱拳相认,贾师叔一愣,看了他片刻才恍然记起来:“贤侄啊,我这好几年没上门去啦,几乎都快记不起你的样子来了。真像,你这眉眼真像你爹啊。”
杨宣成客客气气说明来意,希望贾师叔能看在与父亲同门的份上,传他一路功夫。
贾师叔沉吟片刻,点头道:“嗯,我与你父亲是同门学艺,当年我们也经常过手,相互印证。你来找我学艺,那是看得起我,不管怎么说我都该教,也一定要教你。”
可他说完这些话后,却转口不谈功夫,只与杨宣成拉扯些闲话,问些天津城里的传闻轶事。
杨宣成与他说了好一阵,茶水都添了两回,依然不见贾师叔开口传授功夫。杨宣成正奇怪间,贾师叔沉吟了片刻,将身子往这边倾了倾,低声问道:“贤侄啊,你既然来我这里学艺,想必也是有所求,你可曾带了些手信么?”
这话问得杨宣成一愣,看着贾师叔好半天,才明白对方是嫌自己上门学艺未带礼物来。杨宣成的少年心骤然一凉,心中叹口气,暗想:这位师叔当年在我家又吃又喝,也未曾见他带过一毛钱的手信啊。世态炎凉,就在一句话中分毫毕现。想到此处杨宣成有心起身就走,与这厮彻底断了交情,但又觉得这般两手空空地走了,未免对不起自己这大半天走路的辛苦。
杨宣成想了想,将一口气忍在心里,伸手探入自己的贴身小褂,撕开暗兜,摸出那块大洋,双手递了过去。这还是出门的时候,杨母拿出来要他带在身边傍身的。
贾师叔接过大洋,微微一笑,随手揣进兜里:“你都学过什么了?”
杨宣成苦笑道:“家父去世得早,什么都没留给我,我只学过些招式。”
贾师叔点了点头道:“那随我到后院来吧。”两人来到后院,贾师叔问杨宣成,“你知道什么是太极拳么?”
杨宣成想了想试着答道:“舍己从人,不顶不丢。”
贾师叔笑了:“什么叫舍己从人,怎么才能不顶不丢?”
杨宣成摇摇头。
贾师叔随手指了指身边一株芍药花:“它就是太极拳。”说着贾师叔随手一挥,手掌扫过花枝,花茎受力歪向一边,但花茎却未折断,只一弓便弹了回来,弹起的枝条抽过空气,传来“唰”的一声。贾师叔又是一挥手,这次花茎倒向另一边,却仍然是一弓即弹回来,晃了两晃又立在那里。
“你可懂了?”
杨宣成茫然地摇摇头,贾师叔这次将手放慢,让杨宣成看着花茎慢慢随着手掌压过而弯下,再随着手掌收起而弹起。贾师叔一遍遍摆弄着这株芍药花:“立得住、舍得下、随得紧、放得急。太极拳的根是在地上!”
最后这句话犹如火花一闪,在杨宣成心中瞬时燃成一片燎原。根在地上?对啊,根在地上!他用手腕能玩鸽子,却玩不了人,就是因为脚下无根,手上的劲就算再灵敏,也不过是无根的浮萍,根本传不下来。九峰山下来追他的人,能把他打得满街逃跑,就是因为他是硬招硬架,用胳膊去硬扛人家,身上的劲儿却使不上。
这句话犹如一根线,瞬间将之前小辫杨教过但来不及仔细讲述的拳架,一个个都串联了起来。
杨宣成的脑子立时就沉浸在这句话与无数拳架互相激荡、相生相套生出的幻境里。在脑海中,他幻出无数的分身,飞在半空中从各个角度来观看自己演出的一招一式,而他自己恍惚间成了一尾游曳在无边水波中的鱼,浑身上下凭空生出自由自在全无束缚的快意来。
贾师叔见他沉思,也懒得多说,说了句:“你好好想想吧。”就背着手回了前院。
这一想,杨宣成就连中午饭都没吃,人了魔一般手脚不停地边练边想了一整个中午。到了三四点钟的时候,杨宣成从后院回到前院,不但全无疲惫之相,反而两眼清澈有神,犹如换了个人一般。
贾师叔见了心中也是一惊,于是上来拉住杨宣成的左手一引一带,杨宣成自然而然地一卸一顺。这几下之间贾师叔已经清楚,此时迈出门来的杨宣成,已经与早晨迈进门的他,不可同日而语了。
贾师叔笑着轻抚杨宣成肩膀又指点了几句,赞道:“师侄好悟性啊,到底是家学渊源。”他拉着杨宣成的手,要他多留下来些日子,把自己多年的心得都讲给杨宣成听。而杨宣成对这位师叔,在心里已经很是不以为然,当下以老母为借口婉言回绝。
贾师叔见挽留不得,只好亲自将他送到村口,临别时还不忘嘱咐道:“日后若有闲人问起来,你就说是在我这里学的功夫。”
这一日让杨宣成收获良多,不仅仅悟通了拳理,身上长了一分功夫,更多的是感受到这人情世故,绝非他在家想象那般的简单。
本来杨宣成还盘算着有工夫再去找父亲其他的几位朋友学艺,经此一折后,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却对之前主动点拨自己功夫的师叔黑面虎多生出几分好感来。觉得论及心胸与气度,乃至快意恩仇的气概,这位入了黑道的人物,远比那些名声响亮、自诩清白的高手们要好得多。
杨宣成顺了大路往回走,脚下生风地从西北角进了天津城,就着路灯直奔家门。正疾步前行着,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男一女正在说话,这两人都很年轻,看动作情形,好似有一点纷争。杨宣成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这女的竟是之前他从九峰山上救下来的欧秀珍。当下杨宣成就自然生了为她解围的心,几步走过去道:“欧小姐,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啊?”
欧秀珍转头见到杨宣成,又惊又喜,忙拉着他的袖口来到那男青年身前道:“你不是不放心我自己回去么?我让他送我,他是巡警,这下不会出问题了吧?”
那男子见半路杀出了程咬金,搅黄了他的好事本就不悦,待听得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巡警,更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看着杨宣成一皱眉:“你让一个干巡警的穷小子送你?他算个什么东西,这也太丢面了吧?”
这话说得极不中听,没等杨宣成说话,欧秀珍已经柳眉倒竖道:“有教养的罗公子,难道你不知道尊重别人也是一种美德吗?有一位大师曾说过,一个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必然也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请你收回你方才说过的话。”
那罗公子见美人薄怒,只好陕怏闭嘴,朝杨宣成轻佻地打了一个口哨:“咱们欧小姐的朋友遍天下,其中不乏贩浆走卒之流。好吧,那就让这位巡警大人送您回家吧。”
他转头又对杨宣成说:“要是你没把欧小姐好好送回去,我知道了可不会答应哦!我爹跟你们局长很熟,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他招招手,旁边早有等在一边的轿车开过来,罗公子潇洒地拉门、上车,一声“Byebye”中,轿车绝尘而去。
欧秀珍转过头来展颜笑道:“幸好遇见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摆脱这个讨厌的家伙。”
杨宣成问道:“这是谁?”
“一个女同学的表哥,也是我爹的销货人。”
杨宣成有些诧异:“哦,你家的大主顾?”
欧秀珍摇头苦笑:“你不知道么,从民国鼓励自由恋爱以来,天津的富家公子们就流行娶名媛,标榜要找思想前卫、知书达理的现代女性,我们女子师范(注:旧址现天津美术学院)就成了选妻的秀场。而小户之家不惜学费地把女儿往女师里面送,也是存了一分高攀的心思。对于我爹而言,我不过是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而已,而他,”欧秀珍秀指一指远处的汽车背影,“就目前而言,是我爹最满意的主顾。”
这一番话解释下来,杨宣成心里已然明白,人虽然生来没有贵贱之分,但人所在的社会地位还是高低有别。想从下往上爬,不仅是困难重重,还需要被某些圈子认可,因此婚姻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改善自家社会地位的一条捷径。欧家的想法并不新奇,他们所用的法子,从唐玄宗那个时代就有了,一条裙带能把亲哥哥送上宰相之位。有时候小户人家的女儿,身上所承担的压力要比男孩子还要大得多。
欧秀珍没给杨宣成继续深思的时间,连珠炮似的问道:“好久没见你了。哎,看样子你出门啦?你去哪儿了?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吧?饿了吧?我请你吃饭吧!”
杨宣成只来得及稍稍点了点头,就被欧秀珍怕他逃走一样拉住袖子,拽到路边一处卖宵夜的铺面上。
天津人吃东西嘴刁,讲究也多,因此能在街面上的竞争中存活下来的摊铺,都是有些手艺的。
这家铺面专卖的是素包子,是用豆芽、白菜、粉丝、豆皮、油条、香菜、虾皮、鸡蛋和馅,花椒水去腥,腐乳汁调味,蒸出来的包子薄皮大馅,又松又软。饥肠辘辘的杨宣成一口气吃了十九个大包,又灌下去小半碗米汤,才腾出嘴来喊了一声:“好吃!”
欧秀珍在桌子对面只吃了一点,然后就手托腮帮看着他吃,这时笑笑道:“你饭量可真大。我娘说,能吃的人,都是实心实意没有害人之心的,只有那些心肠不好的人,才没有心思吃饭呢。”
杨宣成笑笑,仰头将剩下的米汤灌进肚子里,开口道:“我吃饱了。但是……但是今天……”
欧秀珍冰雪聪明,看他饿成这样,都这么晚还没吃饭,已经猜到杨宣成身上没钱,便抢着开口道:“今天你送我回家,我请你吃饭做酬劳,咱们两不相欠,如何?”
杨宣成笑了,点点头道:“敢不从命。”
这一路上,两人从饮食说到见闻,从典故说到趣事,聊得非常投机。越聊欧秀珍就越是惊讶,杨宣成与她以往见过的那些贫家穷户决不相同。
那些人穷苦得惹人可怜,但却把改变自身苦难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想通过某些大人物的施舍过上好日子;要么就是此生在每时每日都只知道追求温饱,对身边所见所闻都持一种麻木的态度,不过是在艰难中熬日子,只对有利昕获时,才在眼里露出贪婪的神色来。但杨宣成不同,他贫而不卑、穷而不堕,身上没有那些人常见的抱怨心态与认命的暮气。杨宣成读过书,因此言谈话语中总能与欧秀珍有相通之处,而从话语中更可以看得到他亮堂堂、端正正、极有朝气的心。
两人说说走走,不觉来至欧家胡同口,欧秀珍手捻着发梢,轻轻扭了扭身子道:“既然来了,进去喝杯茶吧,我母亲一直唠叨着要见你呢。”
杨宣成摆手道:“我要赶紧回去了,俺娘还在家等着呢。”
欧秀珍笑着瞟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是个大孝子呢……嗯,后天我们有表演,在师范礼堂彩排,你来看么?”
杨宣成愣了愣:“什么叫彩排?排什么?”
欧秀珍脸色有些微红,解释说:“彩排就是正式演出前的预演。你不知道么?过两天在利顺德大饭店要举行万国服装大会,是英国人发起来的,邀请了西洋各国来展示服装,还有舞会、游艺、表演等等诸多项目,这是为了给预防眼病募捐。来宾非富即贵,据说各国公使都会到场,还有各国的名媛呢。这可是个第一热闹的大场面,也是当下最时髦的活动,我们女校也在里面有个节目呢。”
杨宣成愣了愣道:“什么毛?时毛是什么意思?”
欧秀珍捂嘴一笑道:“‘时髦’是个流行词,意思是现代、流行、美丽的意思,就是……就是特别好的意思。”
杨宣成欣然应允道:“好啊,我一定去,我也时髦一次。”
(作者注:这次万国服装大会,由天津英国扶轮社发起组织,在当时是盛极一时,主持者是葛来布夫人。门票及临时卖物所得善款余额共达两千五百七十一元,全部用于防治眼疾。)
杨宣成与欧秀珍挥手作别,自己回身辨了辨方向,走上马路准备回家。此时一束耀眼的灯光从他身后射出,将杨宣成的身影长长投射在地上。
杨宣成心中一动,跨步向路边猛地一闪,一辆汽车带着呼啸从他身边迅然驶过,又在尖啸声中停驻在前面不远处。这一下,既无警示更不鸣笛,显然是驾车人想突然袭击,撞杨宣成一个大大的跟头。而这么快的车速下,一撞之后杨宣成是死是活、是残是废,显然并不是那驾车人所关心的了。那驾车人没想到杨宣成竞能在干钧一发的时刻躲开,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打了一个口哨,转动方向盘驾车而去。
杨宣成后背贴墙,望着前面远去的汽车,心中又惊又怒。惊的是他依稀发觉那坐车的人极像方才衣冠楚楚的罗公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竟然他能等在这里想要给自己一番教训;怒的是朗朗乾坤之下对方竟如此不将人命放在眼里,入命在其眼中俨然如草芥一般。难道说,像他那般有钱的,就有了行凶作恶的护身符不成?过得好长时间,杨宣成方才平息了愤怒,再慢慢匀了呼吸,低头往家中走去。
回到家中,惜缘正陪着杨母做针线活,见他回来忙跳下地来,忙活着给他烧热水洗脸洗脚,从吊在房梁上的篮子里拿饽饽。杨宣成比划着说明自己已经吃完饭了,却被惜缘拉到脸盆前洗漱。这一路走回来风尘满身,惜缘从肩上摘下布巾,折在手里上上下下好好给他抽掸了一番。
等杨宣成收拾完毕,惜缘便要回去,却站在炕边围着针线筐收拾零碎,来来回回好半天。杨母看在眼里,忙招呼道:“孩子,好晚了,快送惜缘妹子回去!”惜缘连忙摆手,眼神却向杨宣成这边转过来。杨宣成忙趿上鞋,拉上件衣服披在身上,同惜缘走出大门。
一路上惜缘心情很好的样子,忙着将这一天陪着杨母的种种琐事用手比划给杨宣成看,兴致高时更面对着他倒着走路,边走边比划。杨宣成忙一把将她拉过来,免得绊倒。待走到许家胡同口,惜缘立在门外低头顿了顿,伸出两手朝杨宣成伸出大拇指重重晃了晃,才转头走进院子里。
【贰】
第三天杨宣成下了差没回家,兴冲冲径直来到女子师范的礼堂,看门人见他是巡警,以为是来办事,也就未曾拦他。
杨宣成第一次进女校,有些抹不开面子,犹豫片刻方才红着脸悄悄进去,拣了最后面的位置,蹲在地上向舞台上望去。.
只见舞台上有位金发碧眼的西洋教师坐在一角,用手有节奏地在风琴上弹出缓慢音调,女学生们各自穿着艳丽新颖的服饰,随着音调节奏自幕后鱼贯走出,或做几个动作,或俏生生转个身,往复数趟后便又走回幕后。
天津卫近海,又兼是通衢之地,因此女子的性格多数大胆直率,对流行、时尚的追求更远胜于北京。加之为参加万国服装大会,此次特意遴选出一些女学生参加表演。这些女学生俱是家境殷实眼界开阔之人,因此,她们在台上非但没有普通女子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的拘谨与怯懦,更多了一份恬静优雅的天生气质。
满台争奇斗艳的服饰,与女学生们举手投足间的娇娆风姿,令头一次目睹这种场面的杨宣成看得面红心跳,再过得一会儿更觉嘴唇干涩,脸颊都火烫起来。杨宣成忙收了心神,深吸了几口气想回家去,却觉得未与欧秀珍打个招呼就不告而别不太合适,便走出礼堂想找个地方歇歇,等她忙完了正事再说。
杨宣成走到外面刚一抬头,正巧遇到了罗家公子迎面走来,前晚那驾车撞人之举,令杨宣成对此入非常厌恶,但他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平民百姓,难与这些家中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一较长短,况且人家是欧家青眼有加的准女婿,自己还是躲远些的好。于是杨宣成低了头转身就走。
可他这一身巡警服早就被罗公子看在眼里,眼见着今天来接欧秀珍放学,却迎面看见这小子,罗公子心中就如吞下只苍蝇般烦腻。而杨宣成见了他居然转头就走,可见必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可疑之事。想到此处,罗公子挥手叫上司机与同来的一个朋友,几步便追上来拦住杨宣成。
罗公子当先一声断喝:“臭巡街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杨宣成虽恼他说话毫无教养,却也知道这样的人他惹不起,于是强压了怒气转身继续走。
罗家司机可逮到了献媚的机会,忙狐假虎威地几步追过去拦住道:“我家少爷问你话呢,你聋了还是哑巴了?”这三人品字形将杨宣成围住,杨宣成将火气忍了又忍,道:“我路过这里,现在有事要办,请你们让开。”
罗公子“哼”一声道:“这里是女子学校,你偷偷摸摸地进出,贼眉鼠眼的样子一定是没做好事。你是不是进去偷看良家女子了?”
这话说得杨宣成面色一红,他方才的确是进去看了,可这看是受邀去看,绝非偷看。但这其中的区别,决不适宜在大庭广众下辩解,更何况这要牵连出欧秀珍来,路面上人多嘴杂,难免会有流言伤了人家的名声。
杨宣成打定了闭口的主意,转身又走。他这边闭口拔腿,罗公子更认定了他有不可告人的龌龊念头,怒骂了一声:“我打你这下流穷鬼!”便上步探手抓了杨宣成脑后的头发。
“抓头发”是擒拿的手法之一,是利用痛感控制敌人头部的手段,控制头部最重要的是压制了敌人的视线,自然也就能将敌人随意宰割了。但罗公子这次抓的是杨宣成,“杨家擒拿手”又怎能被别人拿住头发?
杨宣成抬手按住罗公子的手腕,只向后一仰,后脑反压罗公子的指骨。罗公子剧痛下无奈松手,杨宣成抬腿脚跟磕裆,落脚绊住他的左腿,翻身拧腕将罗公子扔倒在地上。
那司机见主子被打,立即扑上来就抓杨宣成的面门,杨宣成侧身接过对方的手腕,上拉下绊,先动了他的跟劲,再借他前扑之力一拉,就将其扔出去数米开外,趴在地上。
旁边只剩下罗公子叫来的朋友,他肩膀微微一动,杨宣成就知他要出手,上前一步按住他刚抬起的小臂,先往下一按随即收力,又借着对方蹬地向上的抗劲提手一托其下巴,将他高高地扔到半空,重重一个屁墩儿,甩在几步远的地上。
这几下子用的都是借力打力的手法,乃是杨宣成刚刚在贾师叔那里领会出来的拳理。虽然用得不甚流畅,劲力催发得也不够准确,但对付这三人显然还是绰绰有余,所以杨宣成没费什么气力,这三个就已经被摔打得不轻了。
罗公子挨了打,既狂又怒,暴跳着手指向杨宣成;“给我打他,打死了我爸爸赔得起!”那司机与同伴却是在这一交手间就知道,杨宣成决不是好惹的主,再上去只有吃亏挨打的份,占不到一丝便宜。于是这俩人不约而同地嘴上附和,咋呼高喊,身子却趴在地上捂着痛处不肯起来。
罗公子见了更是愤恨,甩掉修身挺拔的西服,叫骂着再次扑了上来。这一次杨宣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扳住他右臂先摘了他的关节,再伸手在他下颌上一托,摘了他的下巴。这样一来,罗公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出,只能用眼神恶狠狠地盯着杨宣成看,如果眼光如刀的话,这会儿工夫,杨宣成怕是已经能在自己身上数出几百个窟窿来了。
等这位罗公子被架走的时候,欧秀珍才来得及被同学拉着从礼堂里跑了出来。她急惶惶地站在杨宣成面前问道:“怎么回事?你伤着没?”
杨宣成摇摇头:“罗公子以为我是龌龊人,他们三个动手打我,我不还手不行。”
欧秀珍皱眉跺脚道:“这家伙,在他眼里别人都是穷鬼,都是下作的,都是不讲理的。哼,活该他被教训一顿,你算是替他家长辈尽义务了。”这句话绵里藏针,凌厉干净,在损人的精妙上丝毫不亚于杨家擒拿手。
这时,拉着欧秀珍跑出来的女同学将罗公子扔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道:“这么好料子的衣服都扔了呢。”
欧秀珍还在气头上,随口道:“人家家里除了钱就没别的了,还在乎这一件两件的?”
衣服捡起,一张折起来的纸条从兜里掉出来。欧秀珍一时好奇,捡起来看了片刻,奇怪道:“这画的不是利顺德饭店么?罗家在这里有常包房的,还怕走错了找不到么?”
杨宣成也凑过去看,只见图上画的似乎是酒店楼层,而且详细注明了楼梯、窗户、房间号码,还有哪里通向厨房、哪里通向前厅等等,无不细致明确。杨宣成随口问道:“你怎知这是利顺德饭店呢?”
欧秀珍“哼”了一声道:“他家有钱,在那里常年包着一间房谈生意用,他带我去显摆……”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女孩子家家的,跟男人去饭店,说出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马上改口道,“我虽然没进去过,听他说的次数多了也就知道了,再说这次万国服装大会不是在那里举办么,我们记了上下场的路线的,跟这个也对得上。”
两人再细看时,发现图上标着201的房间画了一个大圆圈,还重重打了一个叉。这两个记号看得人莫明其妙,杨宣成暗想:莫不是人家要谈生意,选了一间房,特地标识出来?杨宣成将纸条塞回衣兜道:“你有空的话还是把衣服给他送回去吧,也算是给罗公子一个台阶下,顺便澄清一下今天的误会。免得下次遇见了,他又二话不说老拳相向,那可就不好了。”
旁边的女同学即刻伸手接过衣服道:“你们聊着,我去送好了。”说完径直小跑着直奔校门。
欧秀珍看着她的背影冷哼一声:“还真有毛遂自荐的人,可等着献殷勤的机会了。”杨宣成瞪大眼睛看着欧秀珍,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利顺德大饭店是中国最早的大饭店之一,1863年在天津英租界始建,是近代中国首家外商开办的大饭店,诸如孙中山、胡佛等诸多名人曾在此下榻。这里可真的是“衣冠不整,恕不接待”的地方,门槛高、规矩大。对于有钱人而言,这是个畅通无阻、吃喝玩乐俱全的声色场所;而对于穷苦人而言,则是个只能远远看新鲜、却不敢凑近的神秘地方。
为了让杨宣成能参加服装大会,欧秀珍特意将自家哥哥过年才穿的一身西装偷了出来,让他穿了。两人身量差不多,但杨宣成习武的健硕身材,自然能把衣服的款型撑起来,衣服上身后的精气神,远非欧家二哥能比,欧秀珍看在眼中也是喜悦不尽。
杨宣成随她直奔英租界,一路上又紧张又兴奋。欧秀珍虽说表面上看起来沉稳而淡定,但她一路不停地跟杨宣成说彩排时的趣事,这服装大会有哪些时髦的活动,天津报纸又是如何在宣传报道这次盛会,言语中难以掩盖她心底的雀跃与得意。
车至利顺德大饭店的门口,眼前是一片人头攒动、灯火通明,远望去是杨宣成从未见过的喷泉与西洋雕塑,近处则是华衣香鬓的各色人等接踵摩肩拥向大门。欧秀珍把门票交给杨宣成,让他从前门进去,自己走旁门去后台,约定表演结束后在二楼走廊上见面。
欧秀珍一走,只剩杨宣成一人留在熙熙人流中,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单与慌张感顿时迎面袭来。杨宣成左右看看,发觉身边的人不是戴戒指、挂金表的阔老板富太太,就是西装革履、头发油光、看上去有身份的人。而他在这些人中间,犹如一屉白面馒头中插了个玉米面窝头般的突兀。纵然有借来的这身衣服遮体,杨宣成还是明显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地方、与这些人格格不入。
片刻间杨宣成感觉越站越凉,心中不由自主地发虚,想要抓牢些什么却又两手空空。他有心转身,一口气离开这地方跑回家去,家里虽然不如这里奢华热闹,但安静踏实。可他又放不下已经进去的欧秀珍,几番犹豫下,杨宣成暗中咬咬牙,终于举了票随众人从大门走进饭店。
一楼大厅被数十盏吊灯照耀得亮若白昼,两边有衣着怪异、头戴假发的表演者用圆环与小球表演着杂耍,墙壁上是红红绿绿的带框油画,数个高脚凳上用玻璃罩着精致的瓷器,更多是些样式新奇的衣服套在木偶身上,放在两侧展示。杨宣成草草遛了一圈,心中有了底,好奇心渐盛,便只顾着睁大了双眼,东瞅西看这没见过的西洋景。
他这边正对着一件抹袖收腰的西洋长裙兴致勃勃,忽然身后有人重重一拍他的左肩。一般人左肩被拍,都要向左转身扭头,看看是谁这般打招呼。但在杨家看来,左肩被压,若是回头就正中敌人下怀,于是杨宣成自然而然地按照平时练习的家传擒拿手架子,左肩下沉泄劲的同时向右退步转身,一边曲肘抬右臂架住对方拍过来手臂的肘根,只轻轻一抬便将对方的手臂从自己左肩上挡开。
他转过头来,只见身后三人正冲他微笑不语,却是九峰山山寨的大当家黑面虎、四当家海鹞子,还有那差一点就砍了自己手的少当家。少当家率先开口道:“杨兄这么细致?这件女人衣服你看出什么来了?”
一句话让杨宣成面色通红,忙岔开话头打招呼,他想喊黑面虎一声“师叔”,但想到这场所人多嘴杂,还是不表露对方身份为好,话到嘴边改口道:“大掌柜、少掌柜、四老爷,您几位怎么来了?”
按照江湖规矩,黑面虎这等黑道人士,如果在灯下现身(意为乔装出行),是不能按江湖规矩来招呼的,这是大忌。
黑面虎点点头笑道:“这么好玩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说是什么西洋女人搞大会,要穿了新衣服给人看,那我就来看看。她们既然敢给人看,我又有什么不敢来看的呢?”
这句话说完,海鹞子与少当家都是跟着哈哈一笑,神色中颇有暖昧。杨宣成不好接口,但也觉得这话在理,心下的紧张之意顿时轻松了不少,也陪着干笑了几声。
黑面虎伸手捏了捏杨宣成的胳膊根,摇头道:“孩子,刚才这一下能看出你最近长了不少功夫,跟谁学呢?”
杨宣成老实答道:“去了一趟武清,跟贾师叔那里学了些。”
黑面虎轻蔑一笑:“武清贾?那就是个靠嘴吃饭的假把式。孩子,别听他的,这功夫不是练出来的。”黑面虎举起拳头晃了晃,“功夫是打出来的!”他上下看看杨宣成,接着道,“但是你这吃喝上要顶得住,不然会伤身呢。来,拿着。”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把银元,抓过杨宣成的左手,扣在他手里。
老话讲:穷文富武。意思是走文途花费小,十块钱买齐了孔孟之书能从童生一直用到状元,是最适合穷人家出头的捷径。宋朝文曲星转世的范仲淹,到庙里借书来读,一碗稀粥就能过一天。但武途就不成了,置办器械、请师访友不说,单这吃喝就是一笔极大的开销,一旦下苦功开练,体力消耗极大。
当年杨澄甫公苦练技艺时每餐必吃十余个高庄馒头,还要炖熟的猪蹄、家禽下饭。以杨宣成的家底哪里能天天吃肉?不过是买点骨头熬汤,在蒸饽饽时抓两把小虾米皮合进面里而已,半夜里被饿醒的事更是常有发生。
一把银元在手,杨宣成先是咽了口唾沫,而后感激地朝三人抱了抱拳,他知道黑面虎的脾气,当下也不多谢,只是将这事深深刻进心坎里。
四人边走边逛,遇到顺眼的就多看一会儿,遇到看不懂的就一带而过,不知不觉间绕了一个大圈。此时杨宣成有些腹胀想要出恭,可他是第一次来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身边还有这三位在一块,实在是不好意思去打听哪有茅房。他这憋了才一阵就感觉有些吃紧,看东西也就开始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地左顾右盼。
少当家看了,大致猜到他是什么意思,笑着走过来小声道:“我去茅房,你跟我去不?”杨宣成忙不迭地点点头,暗叫“侥幸”,就跟着少当家直奔了二楼。
其实少当家心里并没有这份帮人的念头,他还存着之前因追砍杨宣成而被黑面虎当众训斥的扣子没解开,一直憋着想给杨宣成吃个大瘪子才开心,因此这才主动提出来带杨宣成上茅厕,想要借机好好羞辱他一回。
杨宣成不知他有诈,急匆匆跟着少当家小跑进来,先感叹这西洋人就是有钱,茅房都修得这般漂亮,还有大镜子和洗手池子。待拉开小门杨宣成有些发愣,这里面怎么没坑呢?他有些疑惑地扭头看向少当家,少当家强忍住笑,先走进去看了一眼,然后出来道:“这叫马桶,你蹲在这上面就行了,方便完了一拉绳子,就会有水从上面的水盆里流下来,我出去等你,出门左拐过就是楼梯。”
杨宣成这边一泄而通,心里自然轻松起来,想到一会儿自己要左拐下楼去找他们,莫要走错了路才好。正想到这里,忽然有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忽然觉得这个厕所竞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杨宣成越想越觉蹊跷,总觉得似乎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杨宣成带着疑惑起身整衣,按照少当家的说法回身去拽绳子,却赫然发现绳子竟不知何时断了,弯弯曲曲地躺在地上。杨宣成一下子愣在当场,心想:难道是我这一回大解把人家的马桶给弄坏了?这可如何是好?他连忙捡起绳子,想要寻找绳头接好,却哪里想得到这是方才少当家趁他不备,偷偷下手拉断了绳子。
杨宣成翻找绳头不见,只好忍着臭站在马桶上伸手到上面的水盆里摸索,人手间一包油滑滑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油纸包着的一个厚鼓鼓的三角形。杨宣成好奇地撕开捆绳,将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来的却是两支乌油油的手枪!
这时有人进来如厕,拉开小门见有人站在马桶上,手里还捧着两只手枪,也是大吃一惊,呆立在门口。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与杨宣成颇有过节的罗公子。
罗公子低声怒喝道:“又是你这臭混混!枪在他手里,快把他宰了把枪抢回来!”这后面一句肯定不是说给杨宣成听的,罗公子已经后退几步到门外把风,一高一矮两个壮汉齐齐扑上来堵住门口。这一瞬间杨宣成电光石火般想起,他前几日与罗公子因误会而相斗,在扒下来的罗公子衣服里无意中见到一张图,正是眼下这利顺德饭店的图,就在这楼梯拐弯的厕所位置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肯定是罗公子在此处藏枪无疑,他要在此时此刻此地做不可告人之事!
武功再强,挡不住~枪,况且此时杨宣成是孤身一人,对方别说动枪,就是拿出把小刀来,也能够他一呛。杨宣成来不及多想,顺手把枪甩进马桶.伸手托住揪着自己脖领的左手,一扭一顶将这条胳膊拨到一边,又提膝抬腿挡住踢向自己下身的一脚。
那高个儿是个急性子,见第一招没能拿下杨宣成,抬腿从绑腿上摸出一把窄小如筷子般的匕首,上步分心便刺。杨宣成背后是马桶退无可退,情急之下仰身躲避,两手举到胸前一把抓住来者的小臂,顺着对方的劲道将其手臂压到身侧。此时两人凑近,正好对方一张方脸凑过来,杨宣成急中生智,摆头向他面门上撞去。这一下以额头碰鼻梁,砸得血花四溅。高个子的一声怪叫捂脸走开。
矮个儿见攻势一时受挫,知道杨宣成藏在格子间中利守不利攻,抬腿一脚将侧面挡板踹倒,转到了杨宣成的身侧,接着就扑上来。杨宣成一见,暗叫“糟糕”,自己在门里,对方在门外,全凭着这道门窄小紧凑,才能撑住一时。但此时别说门,连隔断都被人踹掉了,以一敌二这哪里还能招架得住。杨宣成慌忙高叫:“少……少东家!快来帮忙!”
此时,高个子反握匕首冲上来,刀花一转,已经在杨宣成胳膊上划出一个大口子,所幸他退得快,这才没有挂彩。这道伤口一出,杨宣成就慌了,今日此时的凶险与以往不同,往日那都是些有活路的交手,顶不济就认输服软,或被打个头破血流而已,而今的形式是二话不说,上来就要命!都刀刀直奔要害了,哪由得你还有什么想拳路、动嘴皮的时间。
这生死攸关的慌乱中,杨宣成早已顾不上什么借力打力,什么不顶不丢,只顾奋尽全身之力抡开老拳招架两人,脚下没什么步法,手上更没什么架势,完全是街面上的泼汉们混斗乱打的样子,一边打一边高声嘶喊道:“少当家!进来救命啊!快救命啊!”
随着嘶喊和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几名壮汉冲进厕所,一拥而上,几把手枪指住了杨宣成和那两人。接着就有人过来将三人扭住双手按倒在地。
门外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先摸出手绢,手捂住鼻孔,道:“怎么回事?什么人在此斗殴?”
有人高声回道:“秘书长,马桶里有枪!这几个人是刺客!”
杨宣成忙高声辩解:“冤枉啊,我不是!我不是他们一伙的!”
被称作秘书长的人退后几步道:“都押到警局去,让他们审!”几个人便如狼似虎地架起杨宣成三人往外走。杨宣成心下大急,高声道:“我不是刺客!他们才是!”惶急间,他竟然一肩膀撞开了反扣自己双手的人,接着避开兜头而至地一抓,一步跨出,背靠墙壁,一边躲闪招架一边嘶喊,“我不是刺客!我是被冤枉的!”
冲进来的几人都有不错的身手,杨宣成招架间又挨了几下,被打得双膝跪地口喷白沫,疼痛中他提声喊冤。
不远处有位被人簇拥的老者忽然开口道:“先住手!”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围攻杨宣成的几人顿时就停了手,却依旧摆开架势将杨宣成紧紧围住,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再扑上来。这一缓,身上的痛感便猝然爆发,杨宣成捂着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那老者问道:“你说你不是刺客,可有证据?”
杨宣成用力点头,想了想,喘了口气道:“两把手枪,自然是两个人用。他们两人是同伙,我是单身。自然他二人嫌疑最大,我是被冤枉的。”
老者摇摇头道:“你就不能一个人双手用枪么?”
杨宣成急道:“当刺客的,都是隐藏身份的人,我是有正经差事的巡警,是有保有荐在巡警局子里备案过的,怎么会让我这样的人来当刺客!再说了……再说你们见过有刺客自己喊救命的么?”
最后这句话说得在场人都暗自点头。杨宣成借机将事情简单叙述一遍,只是他不愿惹事,中间隐去了罗公子与少当家。老者朝秘书长点点头,秘书长挥手,指挥人将高个儿与矮个儿带走,对杨宣成道:“你别以为没事了,我过几天还得找你,你不能出天津城。”
这边暂时脱了嫌疑,杨宣成忙下楼去找少当家,可转了半晌也没找到这三人,只好折回楼上去见欧秀珍。此时的欧秀珍刚刚演出完毕,身穿一件带裙撑的浅紫色百褶吊带长裙,外罩浅白色提花镂空的小披肩,精细盘卷的发式搭配着如刀削般俏丽的下颌,正俏生生倚在栏杆上等人。她人本来就生得苗条,被特意设计裁剪的衣服一衬,更显得雅致中略带妩媚,站在二楼上颇引入注目。
“你看见我刚才的演出没……呀!你这是怎么了?衣服怎么被划得这好大的口子?”看见杨宣成上楼,欧秀珍顾不得再维持她演练过多次的仪态,匆忙提了裙子走过来。
杨宣成在大庭广众下不好解释,眼见周围目光纷纷注视过来,只好低声央求道:“事发突然,咱们出去再说吧。”
欧秀珍的注意力却集中在西服手臂处那条两三寸长的破口上,喃喃道:“这我怎么拿回去交代呢?这要是我爸知道了还不得骂死我……”
杨宣成心怀歉疚,又知道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谁知道那罗公子还有没有别的手下,黑面虎转回来见到欧秀珍后会不会再绑她一票,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索性拉了欧秀珍的手腕,往外便走。
两人换过衣服,欧秀珍穿回她阴丹士林蓝布的学生装,杨宣成穿回了粗布短褂,两人坐在街巷的宵夜摊子里,杨宣成这才把前后经过给她细说了一遍。说到遇见黑面虎,欧秀珍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嘴唇也哆嗦起来,杨宣成忙安慰她道:“他们走啦!就是来看热闹的,看完旱就走了。”欧秀珍这才长出一口气,看来一次被绑,就已让她从心里往外地怕了。
说到厕所遇袭这一节,欧秀珍手托香腮想了半晌道:“看来你是无意中撞破了这罗家少爷蓄谋已久的好事。”她又想了想道,“你说那戴眼镜的男子被人叫作秘书长?也就政府里才会有这样的官职,可那秘书长都要听那老者的,那老者难道……难道是市长?罗公子要刺杀市长!”
饶是她极力压低了声音,这句话还是将两个青年人吓得魂飞天外。杨宣成想了想道:“不会吧……他跟市长有仇么?”
欧秀珍又沉思了一会儿,刻意凑近了杨宣成,压低声音道:“不是有仇,也不是罗少爷要杀市长,这准是他爹的密谋!”看杨宣成不解,欧秀珍继续道,“我听说现任市长崔廷献是山西人,当的是阎锡山的官,但现在整个华北都被奉系张作霖占了,所以有人巴不得想要他赶紧离开天津呢。罗家老爷肯定也是其中之一,只是这事干系太过重大,他不宜露面,所以指派他儿子在外面拉人做事,吓唬一下崔市长,让他知危而走,只不过没想到这纨绔子弟太不中用,不但是成事不足,而且是败事有余。”
杨宣成想了想道:“我看此事事关重大,不是咱们平民老百姓能管得了的,咱们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别平白给自己惹麻烦。你……你最好也不要和他走得太近,免得遇上危险。”两人又轻声细语地商量了一会儿,便要分开各自回家,杨宣成执意要拿了衣服去修补,欧秀珍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
杨宣成拿着这破了口子的衣服却不敢回家找母亲,只好过来找惜缘。惜缘看了这道口子吓得眼神慌乱,先在杨宣成的胳膊上乱摸,知道他没受伤后,才手拍胸口放下了心。
这么大的口子,补是补不得了,惜缘想了又想,只好拿出些私房钱来,去剪了块一样的布头,重新动手缝了一条袖子接上。这一拆一缝的,足足折腾了一天又一个晚上。
【叁】
杨宣成不知道自己在万国服装大会上招惹的人是何来头,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续事情在等着自己,在提心吊胆地当了几天差后,忽然有人打电话传过来一个消息,说市长办公室给警察局打电话,点名要让招募警杨宣成去报到,暂时充任崔市长的侍卫。
消息传到巡警局,犹如巨石击水、汤泼沸油,成了天字号第一大新闻,杨宣成在大家眼里俨然是一跃龙门的红人。众人或是妒忌或是羡慕,只将眼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一个杨宣成站在院子里,身上就能招来所有人的眼神。在诸人看来,杨宣成真是走了狗屎运,上个厕所都能混上市长侍卫的美差,这简直是老天开眼祖上有灵,杨家八代祖坟头上冒青烟。
就连从来不喊他名字的白警长,也好言好语地将杨宣成请进他的办公室,泡上茶水,摆上点心,攀一攀交情,提及上次杨宣成独闯山寨赎回人质的事情,就是他亲自向上峰请功的,并且是因多日来他屡次美言,常常向上峰提及杨宣成的能干与才俊,这才有上峰破格提拔杨宣成做市长侍卫的事。他将杨宣成这次奇遇,说成全凭他慧眼识才、倾力推荐一般。而其他的同僚们,也在羡慕之余,将杨宣成的境遇在私底下描绘成了“踩大便挣来的差事”,并以此当作聊天的主要谈资。
当即便有人提议大伙凑钱请杨宣成吃饭,算是给他高升的践行,另带着也有拉拢的意思,这样万一今后他飞黄腾达,也能关照一点这在座的各位。
于是一群人簇拥着杨宣成走进附近一家小饭馆,七八只胳膊将杨宣成按在主位上,恭敬酒自耳边斟,殷勤菜从面前夹,不用花钱的逢迎话一股股扑进耳朵。这些人表现的,就是大多数生活在社会中下层人的本性,他们有改善生活现状的迫切念头,却不知该如何着手,或总有逃避自己动手的理由,只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所谓的“贵人”身上。他们千方百计地梳理着身边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掐着手指反复算计,对坐享其成有着分外执著的愿景,沉醉于有朝一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可绝大多数的时候,这些人就是被这样的梦沉醉了一生,把一辈子都用在编织这样哄骗自己的梦里。
杨宣成幼年丧父,家学的武艺又成了街巷闲谈中的笑话,何曾有人在大庭广众下这般恭维过他?而第一次他办了欧家的绑票案子,在警局里很是露脸,但出风头多了更招人嫉恨,再说那时的杨宣成人薄势单,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个不懂规矩的毛头小子而已,所以大可冷眼对之、冷语待之。而眼下则不同了,眼看着杨宣成机缘附会有可能一跃龙门,不但今后地位远超众人,搞不好将来还要看他的脸色吃饭了。于是警局里这些位油条们,很快见风转舵,而这些人眼下所表露出来的这些恭顺、逢迎、赞许、客套,恰恰是十几年来杨宣成一直缺乏且未曾得到过的。酒不醉人人自醉,杨宣成实在是被这些恭维话给灌醉的。
宴后回家,老甲借着同路的说辞,陪着杨宣成走了一道,他带着羡慕的口吻一边奉承杨宣成,一边小心地提醒市政府可不是个一般地界,相当于前朝的府台衙门,其中勾搭连环错综复杂,在里面说话办事千万要小心,另外就是第一要务:抓紧在里面找个靠山,咬牙多掏点钱出来,哪怕借高利贷也一定要打点一二。
这番话引得杨宣成越发看不起老甲,杨宣成原以为他只是个看过了诸多世情的老滑头而已,但现在看来,这老甲更是个没见识、没眼光的人。在他的言语里,简直把堂堂天津市政府当成了一个大号的巡警局子,他以为那里也都是些身边这样蝇营狗苟、见利忘义的小人。杨宣成想着,政府里面都是清正廉明的高官,都是办大事的大人物,还需要你打点?只要帮着市长大人除暴安良,破几个大案,拿住几个大奸大恶之徒,自有建功立业的机遇,还用得着这般仰人鼻息么。
杨宣成轻蔑地看着老甲,暗想:你这辈子怕也就是混个甲等巡警了吧。于是他推了推老甲,不耐烦地挥挥手,自顾自转身而去。
杨宣成两脚轻快地往家走,只觉自己从未这般轻松过,如果胁下能生翅的话,他自觉此时能在弹指间直冲云霄,翱翔苍穹。
回到家里,杨宣成抢步进屋,先将母亲手里活计一把拿过,再卖着关子将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讲给母亲听。杨母倾着身子仔仔细细地听着,先是担心,继而欣喜,到最后忍不住喜极而泣,流着眼泪只顾点头,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杨宣成忙拉了母亲的手喊娘。这一声“娘”,叫得杨母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终于哭出声来。片刻之后,杨母忽然推开杨宣成道:“儿子,快去给你爹上炷香,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他!”
放在神龛里多年的照片已经有些褪色,杨无敌的面庞相比当年也日渐模糊。但照片中杨无敌永远停留在那个年纪,他的脸庞依然清秀,身材魁梧挺拔,而站在一边的杨母,却已经满头银发,满面沧桑。
杨宣成恭恭敬敬地净手、燃香,跪在蒲团上向父亲的遗像叩首,杨母立在一边,一句“儿子出息了……”出口,就已经泣不成声。
在杨母看起来,杨宣成这个侍卫,就是传说中开封府那位“日断阳,夜断阴”包拯包大人身边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是惩恶扬善、千里追凶的大英雄,是身系天下安危的好汉。杨母越想越激动,憧憬着未来,似乎杨宣成距离青史留名、被编进评书传诵只差一步,欣喜得竟一夜未睡,甚至还起了效仿岳母要在儿子身上刺几个字的冲动。第二天这一大早,一向节俭的杨母居然上街去买早点,以便特意在路上将儿子去给市长做侍卫的消息讲给每个遇到的街坊邻居听。
杨宣成天不亮就早早起身,穿衣洗脸后照例行拳,将家传太极小架走了一遍,然后吃了早饭直奔天津市政府。在秘书处报道后,杨宣成领到了一身毛料混纺的中山装、一双缎面的新鞋,还有一条真正牛皮的腰带。头一次穿这样贵重的料子,穿这么时髦的衣服,换装后的杨宣成照着镜子兴奋不已。正左右扭动着欣赏这身衣服,宋秘书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站在他身前道:“年轻人,知道这侍卫的工作怎么干吗?”
杨宣成知道这政府机构规矩大,忙敛容肃立道:“没干过这差事,还要请您指教。”
宋秘书微微皱眉道:“别差事差事地叫,那是大街上的俗话,这里要说工作、公务,懂么?所谓‘侍卫’,‘侍’在前面,要侍候好市长大人的起居和行动,要让市长大人舒服,这是第一要务;然后才是‘卫’,就是保卫护卫,不能让不法分子和普通百姓接近市长大人。记住没有?”
这番交代显然与杨宣成神往的“查案缉凶”、“除暴安良”相去甚远。不是开封府里王朝马汉的差事么,怎么就变成佣人一样侍候为先了呢?不让不法分子靠近那是理所当然,但要是普通百姓也不让靠近,那老百姓怎么拦车喊冤呢?
宋秘书发现了杨宣成眼中的一丝犹豫,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市长大人的时间是用来处理大事的,所以生活上的小事一定要提前侍候周到,不要让市长大人在这上面费心。而那些个上告拦车的,往往刁民居多,莫要理他们,再说还有下面各个部门呢,直接支走找他们去就好,不要拿这些小事来烦市长大人。”宋秘书点手唤来一个与杨宣成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这是小许,言午许。你跟他一班,多学着点,少说话,多看,多做!”
杨宣成懵懂的眼神目送走了宋秘书,又转向了小许。小许面无表情,只是冲着杨宣成点了点头,招手引他到楼梯尽头,指着放置在角落里的几把拖布道:“先擦地,整个楼道都擦一遍,市长办公室要擦两遍。”
没过一会儿,楼下传来汽车声响,崔市长上楼办公,杨宣成与小许就分立在办公室门外的两边,宋秘书或递文件、或代传电话、或申请事宜,进进出出忙得不宜乐乎,小许则或斟茶、或送报、或打开水,也里出外进地忙活着,只剩下杨宣成一个人想做些什么却又无从下手,只好盯着这两人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满眼的茫然与手足无措。
片刻后宋秘书过来吩咐,等会儿市长要坐人力车去小白楼,要杨宣成与小许跟着,着意保护,不许声张。杨宣成见市长出门不坐汽车,想了想有些兴奋地低声问小许道:“这去小白楼,是要微服私访么?”
小许还了他一个白眼:“什么微服私访,你评书听多了?去吃饭!”
小白楼(注:现天津的河西区小白楼地区,知名商贸中心。)有天津最早的西餐厅——起士林西餐厅,纯正德国风味的菜肴吸引了很多居住在天津租界内的外国人,这里的服务员大多能说一口流利中文,对待中国食客也都彬彬有礼,一时国人均以能在这里用餐为荣,能来此就餐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
两人陪着市长下车直奔二楼雅座,小许抢在前面推开雅座大门,里面早有两个胖子等候多时,一见崔廷献驾到,慌忙起身,口称“市长大人”,疾步走来握手。在这时候,小许已经麻利地在屏风后面转了一圈,按了按雅座的隔板,又检查了一下桌底与窗户,这才走过来拉了一下跟着市长站在桌边的杨宣成,使了一个“跟我出来”的眼色。他拉着杨宣成走到门外,与他分开站在门口两侧,翻了杨宣成一个白眼,低声道:“你还想坐里面啊?”
杨宣成无奈,双手背在身后与小许一起站在门口,看着侍者将一道道菜肴与红酒流水般送进去。想到里面杯酒言欢,肚子也就饿得快些,再忍得片刻,这感觉越发强烈,杨宣成只好低头悄声问道:“许哥,咱们在哪吃啊?”小许看了他一眼,点手叫过来一名侍者耳语几句,不一会儿便端过来几个面包。小许递给杨宣成一个道:“就在这,站着吃。”
晚上到家,杨母与惜缘已经做好了饭等他回来,见他进门惜缘便先拉他过去洗手,站在一边举着擦手的布巾等着。杨母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问他今天都做了些什么。杨宣成借着洗脸洗手的空档,心里想了想,还是别把这看门、擦地、伺候人的事情跟他们讲才好。但他实在是不忍心扫她们的兴,只好含糊着说正在慢慢熟悉,还没什么事可做。
这边坐下来吃饭,杨母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嘱咐他,新去当差一定要多有眼力,多看少问;要多勤快,多做事;人家支使了要应声,莫要偷懒,莫要待人无礼云云。杨宣成看了看对面两人,实在不敢与她们充满期盼与赞许的目光相对,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
以后的几天里,杨宣成就继续着这样擦地、看门、跟随外出等等伺候崔市长的差事,没有人要他去查案,更没有人令他去寻奸。每一天就是这样从早晨点卯到晚上下班,一分一分、一时一时地度过来。
直到有一天,杨宣成看见小许轻轻叹了口气。小许是个闷葫芦,很少同他说话,即便有活干,对他也是伸手拉一把,或者抬手指一下,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这是宋秘书最喜欢小许的地方,也是最让杨宣成烦闷的所在。
今天见到小许叹气,杨宣成有些惊讶,开口问道:“怎么了许哥,家里有事?”
小许摇摇头,看看四下无人,叹口气道:“不是我有事,而是崔市长有事。”
杨宣成愣了,心道:他的事也轮得到你来操心?小许皱眉道:“你不看报纸么?东北军联合了北伐军,跟阎锡山与冯玉祥他们干起来了。”
杨宣成平时的确不看报纸,但他愣了片刻,实在想不出这等国家大事与小许能有什么关系。小许见他不解,无奈地低声细说道:“原本阎锡山与冯玉祥就打不过北伐军,所以拉了张学良来做帮手,但现在这张少帅站到对面去了,阎锡山就更支撑不住了,只能败退回山西老窝。可咱们崔市长是阎锡山的人,阎锡山一败他势必也要跟着走,崔市长一走自然就不是天津市长了,新来的市长还会用咱们当侍卫么?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崔市长这一走,咱们哥俩的差事就算是干到头了。过不了几天,咱们就得自己找饭去喽。”
杨宣成听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军阀大战并不只是报纸上的文字寥寥,不仅是茶馆里的道听途说,更不是事不关己的零散流言。原来这军阀大战也会搅黄自己这样一个社会最底层微小人物的差事。小许说得不错,自己和他一样,都是挂在崔市长这棵大树身上的叶子,如今大树都要连根拔起了,这叶子除了飘零,难道还有什么好结果么?这么一想,杨宣成也愣了,他思索半天也叹了口气,这还真是个没辙的事。
杨宣成侧头看了看外面的雨丝,心中慌乱起来:“这怎么办?没人管咱们么?”
“谁顾得上管咱们啊?在他们眼里,咱们算什么?也许人家最后能考虑带件什么款式的衣服走,也不会想到要管咱们怎样。你没看最近这些日子,他们忙活的都是怎么运东西、怎么打理产业、怎么变卖存货,市长都多少天不来办公室了?大事人家都不管,更何况咱们这些小人物。”
这句话说得杨宣成心中骤冷,一时间全身上下提不起一点精神来。他以为做了市长侍卫就能出人头地,就能踏踏实实做事干出个样子来,原来却还是个不会被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小许说得对,在市长眼里他可能都不如件衣服重要,而在白警长那里,他就算能几出几进九峰山,也不过是个点名时的“谁谁谁”罢了。从巡警到侍卫,向上走了一大截,原来还是个小人物。一想到此处杨宣成心中便有些难过,他是多么想把这“小人物”前面的“小”字给去掉啊。
两人一时无话,就这样各怀心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雨丝纷乱,水花糟糟。一声汽车喇叭声响起,小许忙拉了一把杨宣成道:“市长来了!快下去开车门!”两人抄起油纸伞飞跑下楼,到一楼大厅门口时,正好汽车停稳。
杨宣成忙立在车边撑起雨伞拉开前门,伸手扶住车沿,让宋秘书探头下车。车门前恰巧积了一洼雨水,宋秘书下车一脚踩在水中,不仅把锂亮的皮鞋打湿,还溅了一裤脚的水点。宋秘书不由得眉头微皱,嘴里“啧啧”着走上了台阶。旁边的小许见了,忙伸手快速解开上衣,将衣服折了一下铺进水里,为市长垫脚。崔市长下车果然不必像宋秘书这般狼狈,而忙碌着的小许,却被雨水淋得满脸水渍。崔市长迈步上阶,转头看了一眼小许,脚下不停直奔办公室而去。
下午快下班时,宋秘书召集各侍卫开会,说是开会,其实就是聚集在走廊里听他说几句而已。众人早都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因此也都平静得很,默默地围拢在宋秘书身边。只是各人眼神中,再也看不到往日那些欣然、机敏的神采。
宋秘书先是客套几句,接着说明东北方面已经派人来接任,大家到财务科多领一个月的薪水,然后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出乎意料的是,最后宋秘书面对小许低声说了一句:“你收拾一下,跟崔先生去山西吧。”
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小许神色欣喜却有些惶然地朝众人抱了抱拳,说了声“保重”,便转身下楼走了。其余诸人也都纷纷互道珍重,然后或去领钱,或回去收拾个人物品,眨眼间走得一干二净,楼道里空旷旷就剩下杨宣成独自一人。夹着雨滴的风吹开窗子,裹着窗帘在楼道里飘摆,文件被风从桌上掀起,散落在深紫色的木地板上,映出片片惨白色。树叶被雨点敲击着,沙沙作响,房檐上顺着瓦沟流下的水线直落在窗台,将呆立着的杨宣成衣角打湿一片。
此时,正是民国十九年(1930年)的十月。
【肆】
像以前一样,杨宣成又回到警局,穿上了黑警服,拎着硬木警棍,跟在老甲后面上路巡街。还是那条熟悉的马路,还是那个熟悉的巡警局子,还是那个张口对他“那个谁谁谁”的白警长。之前别人嘴里“杨无敌的少公子”又变回了“那个只会打拳的愣子”。
一切绕了一个圆圈又回到原地。就像某个进京赶考的秀才,做了一路金榜题名治国安邦然后回归林下读书养年的美梦,结果却名落孙山,不得已又重新回到自己读书的那间草房里,夕阳下、条案前,书卷在手,一声长叹,却分不清这经历过的种种到底是真还是梦。
老甲还是老样子,仰着头将警棍挂在后腰的皮带上,两只手只管向两边的摊位上抓去,花生瓜子、黄豆香菜,没有他不要的。杨宣成就跟在后面假作不见。他心里空落落的,却什么事情都看不进、听不入、想不动,他只想混过这一天的时光,混到晚上回家,蒙头大睡一场,等睁眼醒来时再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梦。
偏在这时候,欧秀珍主动找了来,想说些宽慰他的话,可看了杨宣成的脸色,却在怯生生一个微笑后,再也不敢说出什么来,就这么拎着书包,陪着杨宣成巡街。
半晌过后,欧秀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其实,我觉得吧,你人聪明,又肯上进,又能吃苦,若是把这些用在读书上,将来未必不能出入头地。现在都是科学时代了,读书才是最最要紧的事,我想,不管是武功还是江湖,那……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这话在欧秀珍看来,是中肯无比的大实话,也透着她对杨宣成的关心。她天天在学校里接触的就是老师、同学、实验、定理,自然觉得书里都是前所未闻的新鲜事物。而陌生的江湖对她而言,俨然是评书或者戏曲里才有的古时代的东西,是早已经不时髦的,犯不着为这么老旧的东西下苦功、流大汗,做个有文化、有见识的新潮青年,才是当下最流行的青年思想。
杨宣成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位新派学生,暗想:也就是你这吃喝不愁,把上学当成正经差事的人,才会有这想法吧?我要上学且不说学校里的吃喝花费,难道我这八尺汉子还要指着老娘给我挣学费不成?可话又不能这样说出口,杨宣成只好顺了她的话头问道:“可你总有毕业的那一天呢,不上学了你做什么呢?”
欧秀珍歪着头想了想,有些羞涩地低声道:“我最想做的是时装设计,这是眼下最时髦的工作了,我要设计出很多很多时尚、漂亮的衣服给人穿。或者呢,我就去做新闻记者,拿着一支笔去写人间不平事……”
杨宣成不再答话,听她兴高采烈地说着,就这样低头走着,只不知不觉间把距离前后稍稍拉开来。
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追上来,一个婆娘口喘粗气从后面急匆匆跑来,弯腰探手,一把抓住老甲的衣襟:“快……回家去,老四肚子疼!”
老甲先是一愣,继而一巴掌打在那婆娘的肩头:“那还不直接抱着孩子看大夫去!还跑来喊我,你傻啊!”嘴里说着话,人已经跑出去十几步远。
杨宣成看了也是一愣,这么长时间来,老甲从未对他说起过妻儿老小,看来这拼了命跑来的应该是老甲的婆娘无疑。杨宣成也就存了半是帮忙、半是看热闹的心,嘱咐欧秀珍先走,自己一路跟着老甲赶了过去。
三拐两绕,杨宣成跟着老甲夫妻跑进一条巷子。这巷子破旧,两边住户的院门也全是破洞裂缝,看来都是些一样的穷户人家。
老甲迈进院子就喊:“老四呢?在哪屋?”接着就跟媳妇一头撞进南屋去,转瞬间,老甲怀里抱着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小孩子与媳妇急匆匆跑出院去,隔着墙扔过来一句话:“兄弟,你帮我照看下那几个!”
杨宣成再回头时,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三个半大孩子,抬头皱眉盯着他看。杨宣成就这么着被扔在院子里,孤零零地面对着三个孩子。
这三个孩子个头不高,最小的一个还不住地吸溜鼻涕,三人身上穿的衣服都带补丁,且有大有小,一看便知是一身衣服老大穿完了给老二这样传下来的。
杨宣成哪里带过孩子,他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冷着场,三个孩子却已抢先说话了:“你是俺爹的朋友么?你也是巡警?你认识俺爹?”杨宣成忙不迭地点头,并蹲下来看着三个孩子。
“你有糖么?我要吃糖。我也想吃糖!”杨宣成下意识地摸摸上下口袋,遗憾又歉疚地缓缓摇头。
大个儿的孩子眉头紧皱,老二嘴撅得老高,老三索性咧开嘴哭起来:“我不要你!我要俺爹!俺要找俺爹!”杨宣成顿时被串串眼泪击中,连忙摆手急声道:“别哭别哭!我有钱,咱能买糖,马上就买!”
晚上老甲两口子带着孩子回来,强留下杨宣成吃饭。晚饭是一大锅飞了鸡蛋和萝卜丝的疙瘩汤,四个孩子与杨宣成每人一大碗,老甲两口子则是玉米面粥蒸红薯。饭后无茶,只有两碗白开水供以闲聊。
老甲无奈地笑笑:“怠慢啦。”杨宣成看得出老甲家境窘迫,真诚地摇摇头表示不在意。老甲“嘿嘿”苦笑了几声:“我知道你们都看低我,说我是占小便宜的老油子。可是……可是这世道、这日子,要想好好过,难啊!”
老甲说的是实话,以巡警的薪水,能养活杨宣成母子还稍稍有一点富余,可要养活老甲这老小六口,那是根本就不够用的。很多时候,人的所作所为都被环境所逼迫,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所谓“礼义廉耻”,只是那些食有肉出有车的人,在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本身就过着不一样的生活,有人饥寒交迫,有人酒肉无度,却要求两者都遵守同一条道德底线,这显然就是空谈。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津主政的晋系官员随着军阀内战中阎锡山的倒台,纷纷跟随崔廷献回晋。奉系则借机崛起,成功取代了原来晋系在华北的势力,掌控了华北五省的地盘。几乎一夜之间,天津市政高级官员中操东北口音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原本亲晋的中下级官僚,或降职或干脆免职,而与东北方面早有暗通的人则纷纷走马上任、弹冠相庆。一边是垂头丧气、怨念纷纷、敢怒不敢言;一边则是喜笑颜开、呼朋唤友、忙摆就任宴。小小一座天津城,可谓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天一早,就有电话打进巡警局子,说有新到任的长官来训话,让好生准备着。至于新长官到底是谁,怕是电话那头自己还没搞清楚,所以说的也就支支吾吾。
白警长不敢怠慢,忙指挥杨宣成在内的巡警们,犹如戏台上的龙套一般分两排站在大门口,静待着新上司的亲临。就在刚才白警长已经恶狠狠地用目光扫了所有人一遍:“都给我听着,都给我好好的,要是有人在这时候出漏子,我就把他的蛋黄捏出来!”
其实对于一众巡警们而言,新上司是高是矮、是黑是白,与他们没多大干系。这些上司们每天坐在小汽车里,喇叭中来、黑烟中去,吃香喝辣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与最底层的小巡警们为难。再者说,即便有心钻营的,也是先紧着顶头上司巴结,要是越级献媚,人家看不上你的仨瓜俩枣不说,让顶头上司知道了还不要了小命。他们要做的,只不过是牢牢记住上司们的名讳,在遇到来头不善的主儿时,如果人家能张口叫出上司名讳的,那就先对人家客气点。别稀里糊涂地因为得罪上司的朋友而丢了差事。
可对于白警长而言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生是死、是富是贵,很大程度上就捏在这位新上司的手里,上面动动嘴他就有可能乌纱帽不保,上面一句话,他就有可能官加一级。因此白警长是恨不得把新上司接到家里,当成灶王爷一样供奉起来。
就在众人的期盼中,一辆挂着警徽的汽车稳稳驶来,停在巡警局的门口,白警长未等车停稳就一个箭步上去,殷勤地拉开车门,伸出右手遮在车门上框上,弯腰请来者下车,并在这位新上司直身时亮开嗓子高喊一声:“立——正!欢迎新长官驾到!”
就在这一声高喝中,杨宣成目瞪口呆地发现,这位新任的上司的上司竟然是那位罗家公子!只见他身着笔挺警服,足蹬光亮长靴,正神采奕奕地扫视两侧诸人,全无当日在杨宣成面前满地乱滚的狼狈之相。罗公子的目光在杨宣成脸上停留片刻,嘴角上翘微微冷笑,在白警长的陪同下迈步进院。
大凡上司莅临,都要先召集下属训话。罗公子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面对一院子高矮不齐的巡警们,清清嗓子,在白警长的邀请下正式开始训话。
他本就是洋学堂学生出身,又是广见世面的富家少爷,这人前的风采自然与普通人不同。他先自目前天津市的治安情况说起,再说巡警职责,再后话锋一转道:“人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吃几碗饭、挣几分钱才能明智。所以,这做人第一要本分,不要想方设法地走歪门邪道去钻营,更别想妄图耍些流氓手段去勾引清白人家的女孩子。有这样肮脏的心肝,你就是偶然混进了小康之家里,仍然是穷鬼一个!早晚会被打出原形,露出你那副穷相来!”
罗公子看了看满目茫然的众人,偏过头盯着杨宣成挥了挥拳头接着道:“这样的流氓份子,我是决不允许他混在巡警队伍中的,我会亲自踢他屁股,把他踢出门、踢到垃圾堆里。让他滚蛋、让他走人!”
罗公子自顾自说得慷慨激昂,院子里众人听得一头雾水,莫明其妙地还得跟着白警长一起使劲鼓掌。只有站在最后排的杨宣成心里明白,罗家公子是来示威的,这是在动手驱赶自己这小人物之前的吆喝。就好比富户们对朱门外的乞丐,在挥起拐棍赶打之前吆喝的那一声“滚”,你若是听话滚了,自然免了一顿皮肉之苦,你若不开眼地继续赖着,那就只有一顿好打等着你。
杨宣成知道自己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这差事快要当到头了,摊着罗公子这样一个天天没事光琢磨着把自己撵走的上司的上司,这差事没人能继续当下去。但这件事还不能去跟母亲说,杨宣成自觉已经算是个大人,凡事要有些担当,别到这般年纪了还要让母亲再跟着伤心焦虑。
可没差事就没饷可拿,没有每月那几块钱,这日子该怎么过?晚上杨宣成第一次瞪着眼难以入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想不出结果来。
转过天来上班,罗公子的车压着集合点卯的哨音停在了警局外面,他拿过花名册上下扫了一眼,手上一点道:“这个人来了么?”
白警长顺着他手指在名册上瞄了一眼,忙抬头向着杨宣成喊道:“哎!那个谁谁谁啊!长官点你的名呢!”
谁谁谁!这喊了几个月的谁谁谁!你到底是在喊谁!你这是当真不认字么?怎么给我去市政府践行的时候知道我叫杨宣成,等我回来后又变成谁谁谁呢?杨宣成心中气闷之余,还是应了道:“招募警杨宣成在!”
罗公子随手合上花名册,笑吟吟问道:“杨宣成啊,你为什么要来当巡警呢?”
杨宣成心中转了几转,暗想:他这般大庭广众下问我,定然准备下了套子,等我回答来找话茬羞辱我,我须说得冠冕堂皇些才好。当下便高声回答:“报告长官,我当巡警是为了……为了求中国之自由平等,为贯彻‘三民主义’而继续努力!”
这句话是出自孙中山先生的《国父遗嘱》,杨宣成灵机一动将这顶大帽子抬出来,心想你罗公子再蛮横、再不讲理,你当着民国政府的官,还能站在这青天白日旗下面,说我讲《国父遗嘱》不对?
这句别出心裁的回答果然将罗公子噎得一愣,可他看了杨宣成片刻,忽然捧腹大笑起来,像看到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声间歇中,罗公子手指着杨宣成颤声道:“哈哈……你这穷棒……还《国父遗嘱》……哈哈,你也配?……你也配!”
白警长在一边赔着哈哈大笑:“长官训教的是,他不配,他哪里配说《国父遗嘱》。”
罗公子笑完了,摸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摇头道:“我教给你,人命贵贱是天生的,有人天生是当富贵人做大事的,有人天生就是伺候人干贱活的。穷人们就得跟在富贵人的后面,听话、本份才行。你们没眼界、没见识,连名字都写不全,国家大事也配说个一二三?”接着罗公子扫视院中众人道,“老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家传一条贱命还想一步登天的,趁早给我滚蛋,因为我根本看不上你!”
这些话,就像一根穿了线的针,在杨宣成胸口的皮肉里来回游走,刺地疼、拉地疼、扯地疼、揪在一处地疼。杨宣成面色铁青,他强压怒火分开众人,走到队列前头一字一顿道:“你说的道理我没听说过,但我听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又不是牲口要论血统,更不必把自己爹妈牵出来与人炫耀,就在眼下,我就比任何人更适合当巡警。”
这话顶得罗公子面色阴沉,眼看要滴出水来。白警长已经猜到这位罗长官再次莅临,就是专门针对杨宣成来的,他忙出来维护上司,指着杨宣成鼻子教训道:“你这臭小子,想造反不是!给我滚下去!看呆会儿我不好好收拾你!”
罗公子抬手止住白警长的话头:“你说你比别人更适合当巡警?凭什么?”
杨宣成扬扬下巴道:“我比别人能打,我比别人能跑。要不信,您试试?”
要说打,罗公子当然知道杨宣成厉害,他撇撇嘴,“哼”了一声道:“好啊,试试就试试。你能跑是吧?你们全体都有,现在出发去跑到北大关,马路口的电线杆上盖个个人名戳,然后再跑回来!三十分钟内要是跑不回来的,统统除名!没盖戳的、敢坐车偷懒的,一律除名!”
院中一片静默,瞬息之后除杨宣成之外的所有巡警呼啦一下子,纷纷扔掉手里的警棒、帽子等杂物,拼了命地挤出院门,争先恐后地拐弯向北跑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杨宣成站在台阶下仰首与罗公子对视着。罗公子读得出他眼神中的坚强与怨怒,杨宣成也读得出对方眼神中的轻蔑与不屑。杨宣成迎着罗公子的目光,缓缓后退几步,转身起跑。
“站住!”白警长忽然瞪眼在他身后高喊一声,“你怎么当差的?从长官身边离开要敬礼的!你懂不懂规矩?罚你,对着长官敬礼一百次!”
杨宣成对着白警长怒目而视。
“看什么看?没敬完礼不许走,耽误了时间回不来也算你自己的!”白警长转头对罗公子媚笑一下,继续板着脸道,“这是对长官的尊重,也是规矩!”
杨宣成咬着嘴唇,将目光越过对面,落在后面办事房的屋脊上,朝着那一丛从瓦缝中钻出来、在风吹中摇摆的杂草,一次次举起手臂敬礼。
从巡警局子到北大关,这一趟着实不近,还要跑个来回,更兼这白警长有意讨好罗公子,故意延误杨宣成的时间,而且杨宣成必须要赶在大部分巡警的前头回来。若是他压着时间点回来,罗公子必定还会有借口等着找他麻烦,到时侯提前把他关在外面也说不定。
杨宣成走出院子,先将上衣脱了,卷了几下系在腰间,又从旁边卖布头的摊子上扯了两条布带绑住鞋子,再回头看了一眼巡警院子,这才拔脚朝北而去。
这一回与上九峰山赎肉票不同,为的不是出入头地、维护脸面,而是要争一口气,一口纵然千斤压顶也不低头的硬气。杨宣成心里打定主意,要像屋脊上那丛杂草一样,不管风来雨去,要咬着牙、较着劲,顽强地活下去。让那些以为能一手掌握别人命运,以为能制造别人悲欢的人睁大眼睛看,我会一直活着!还活得很好!
白警长见杨宣成出门了,又不放心,点手把家里几个躲在屋里的巡警叫出来:“你们几个赶紧追上去,想法拦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按点回来,他要是提前回来了,你们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看着这几个人蹿出院子后,白警长这才回过身来:“罗长官何必为这些臭穷棒子动怒呢,不用您动手,我动动手指头就把他碾死了。我这有好茶,给您沏上一杯,咱们坐在这等着看戏,看戏。”
杨宣成这边刚跑出街口,身后有人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他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同事。没等他问话,另一个人扑上来将他拦腰抱住。杨宣成这才发觉大事不妙。要将两人奋力甩开,后面陆续有人扑上来,嘴里叫着:“放走了你,我们就没差事了。这却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们。”手里擎着大棍子照头砸过来。
杨宣成甩不开抱着自己的人,头上却早挨了几下子,最重的一棒抽在耳门上,左耳针刺般地一疼,只觉一阵长鸣自耳中响起,立时街面上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杨宣成茫然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几个巡警向他扑来,这些人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五宫中露出来的凶恶在平日里抓贼时都未曾见到过。再往后看,跑在最后的一个胖子,已经从旁边的摊子上捡起一把尖刀,颤巍巍地抱着冲了过来。
只一句话,就使得平日里打头碰脸、日日相见的同事,成了拔刀相向、以死相拼的仇人,这番变脸何其迅捷。就在不久前,在饭馆中向着他杨侍卫大献殷勤的还是这些人。即便是为着肉骨头相互撕咬的野狗们,也不过如此吧?杨宣成此时却没闲心感叹世态炎凉,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当成那根肉骨头,高高扔起在半空中,下面扑过来的,是一张张血盆大口。
可此时的杨宣成,已经远非前日里被人追着砍手指头时的杨宣成可比。他抓过旁边炸糕摊子的小油锅,将半盆热油扣在低头抱自己腰的那人因为躬身而露出的后背上。一股焦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那人惨叫着松手。杨宣成接着反手一掌抽在揪住自己衣服那人的脸上,那人打了个趔趄却死揪着衣服不肯松手。杨宣成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紧他拇指,做了个撅柴火的动作,那人一声痛叫,松手倒地。
后面大棍子当头砸到,杨宣成斜身举起左手,木棍顺着他手臂卸力滑下,被他夹在腋下,接着杨宣成起腿踢裆,攥右手成拳一记“翻天印”,掀在对方吃疼而俯下的脸上。借势倒地后仰,阻住后面来人,杨宣成上步迎住一人,向右拨开对方右拳,将那人抹得侧身对他,接着他脚下不停,跨步上前横肘过肩扫中那人的脸,将其打倒。后面来人张着两手跃起扑来,杨宣成后退半步,抡右臂拢手为掌重重拍在那人头顶,这人扑倒在地,拍起一团尘土。
最后那个胖子颤巍巍跑到,却不敢再走近,隔着两步远只顾拿着尖刀在空中胡乱比划。杨宣成喘了口气,一脚将刀踢飞,上去一脚一拳将其打倒。杨宣成看了看倒地呻吟的这几位,匀了匀气息,向北发足飞奔而去。
这场街头恶斗以一对六,不仅杨宣成毫发无伤,而且是干净利索地将诸人一一放倒。这与不久前在利顺德大酒店厕所中,被两个持刀的刺客逼得手忙脚乱大喊救命的杨宣成简直判若两人。这其间差别,一来是他近日里习武下了极大的苦功夫,而且已经在武道上初窥门径,反应与身手自然要高过普通人不少。二来是刚受了非难,心中强压的怒气正好有了泄处,自然也就没了惧意。三来这些日子他饱看人情冷暖,已明白此时若不想当那被人咬在嘴里的骨头,除了拼命再无他法,因此同以往相比下手时凶狠了许多。
这边清理完累赘,时间也耗去了不少,杨宣成拔足径直跑上马路中央,将前面疾行的有轨电车当作目标,直追下去。(注:天津是近代第一个建设与开通公共交通的城市,1904年就开始修建第一条环城线路的有轨电车,时称“白牌线”,比上海提早两年有余。)
随着白牌车一路叮叮当当,杨宣成发足狂奔,犹如野马脱缰、怒蟒穿山。他闪开汽车、自行车、行人、小摊贩,两脚发力越跑越快,一路扑到北大关,跳起来摸出自己的名戳,按在十字路口电线杆最高处,将印记盖在了所有巡警的戳记之上。
他正要转身往回跑,忽听有人喊他名字,侧过来看时发现却是老甲,抱着脚腕子坐在城门洞底下:“怎么了这是?”
“哎哟,别提了。哪个不长眼的嫌我挡路,推了我一把,就把脚崴了。哎哟,我可怎么办啊。”
杨宣成低头看着,这张哭丧的脸与前几曰那四张因为要糖而哭的孩子脸还真有几分相似。他直起腰来呼了几口气,蹲下身,扭住老甲的脚踝给他复了位,右手使劲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来,我带着你跑!”
就这样,杨宣成把老甲架在右肩上,连扛带拽地拉着老甲往回跑。老甲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没跑出几里地就已经没了力气,整个人软在杨宣成身上,全凭他架着。但就这样老甲也迈不开步子,拖累得杨宣成也只能一路小跑着往前追。
老甲带着哭腔道:“老弟啊,你快放手吧,我不行啦!我不能拖累你啊。这差事我干不了啦!”
杨宣成急声道:“不行,你还有老婆孩子等你挣钱吃饭呢!你不行了让他们怎么活啊?”
老甲索性哭出声来:“我没本事啊……我实在是一步都走不动啦……兄弟你别管我了!”
“不成,他们越不让咱们活,咱们越要好好活,活下去!活给他们看!”
杨宣成咬咬牙,蹲腰抄裆,一把将老甲横扛在肩头,背着他迈步疾奔。老甲伏在杨宣成肩膀上,急声道:“兄弟你这是何必啊!别管我了,你的心我领了,咱巡警局就你这么一个好人,我不能连累你啊。”杨宣成不答话,也没了说闲话的力气,只将老甲紧紧抓住了,弯腰仰着头,两眼瞪视前方,发足向着巡警局飞奔。
杨宣成一路上左摇右晃,犹如久斗乏力才撞脱囚笼的困兽,忍着身上的酸疼、口中的焦渴,就是不敢停下来。从大步飞跑到小步快跑;从小步快跑到踉跄疾走;从踉跄疾走到跌跌撞撞,分秒不敢停歇地往回赶。
路口望风的巡警见两人跑回来,忙跑进院子喊道:“白警长,杨宣成跑回来了!”白警长一愣,低头看表,距离时间还有三四分钟,他扭头看了看罗公子的脸色,急声挥手道:“关门!关门!提前关门!”
两扇大门在吱吱呀呀声中关起,门外刚刚赶回来的巡警们哭爹喊娘地哀告着拼命往里挤,里面的人则用肩膀扛住门扇使劲往外推。
就在这时杨宣成已经扛着老甲跑回来,一路拼死拼活地狂奔,眼看着大门就在眼前咫尺,又怎能让它关上?
杨宣成解下腰间上衣,揉成一团奋力扔过去,搅住门轴,然后抓紧老甲,借着冲劲向挤在门缝处的人群后背直撞上去。这一撞势大力沉,将杨宣成与老甲连带着前面的几个巡警一同撞进了院子里,在地上滚作一团。
虽然无比狼狈,但终究还是在限定时间内跑回来了。杨宣成翻身躺在地上,张开大口喘气,他已经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了。同时被撞进来的其他人,则顾不得休息,奋力向外爬开,剩下他们两个孤零零地躺在进门口的地面上。
罗公子沉着脸走过来,摸出手绢挡在鼻子前面,皱眉道:“他一定是偷奸耍滑了!他历来就只会偷奸耍滑,占小便宜。”
白警长接口道:“对!没错。他一定抄了近道回来,他一定没到北大关,没在电线杆上盖戳!你是抄近道回来的!你们……有谁看见他盖戳了吗?”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低头不语,院子里只剩下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声此起彼伏。白警长又提声问了一遍,正得意间,忽然一只手臂自他眼前高高举了起来,是老甲。他躺在地上用胳膊斜撑着身子,却奋力将右手高高地举了起来。这动作很简单,却很坚决,他看见了杨宣成盖戳,他愿意证明杨宣成到过北大关!
白警长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灰暗起来。杨宣成伸出手,将老甲的胳膊按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张几乎被汗湿透的纸,抖开了扬起在半空中。那是一张专门张贴在临街告示牌的《北大关百货店削价广告》,是他在路过时顺手从告示牌上揭下来的。
杨宣成举着这张纸躺在地上,他的眼神缓缓从白警长与罗公子脸上扫过,这眼神中有得意,有轻蔑,更透着一股硬邦邦看得见的坚强。这眼神罗公子读得懂,他分明是在说:你们这些小人,你们打不倒我!
罗公子的眼眸中寒光一闪,他冷声道:“好好当你的差吧!”
【伍】
第二天早晨,天气有些微凉,昨夜夜半起雨,淋淋沥沥下了几个钟头,到了早晨倒有些紧了,院子里积了几处浅水洼。杨宣成强忍着劳累后的疲惫与酸痛从床上爬起来,看座钟似乎是已经误了巡警局的早点卯,但杨宣成实在没有上班的心思,他坐在床上低头闷了片刻,打起精神来准备烧水洗脸,收拾早饭。
杨宣成刚打开屋门,就见有人从墙头上翻身而下,跳入院中。他双目圆睁正要高喊,却见翻进来的人身穿与他一模一样的警服,只是在手中拎了把乌亮亮的短枪。
就在杨宣成一愣神间,那人已经拉开了院门的门闩,六七个举枪的警察哗啦啦、咋呼呼冲进来,堵在屋门口高喊:“姓杨的在哪?出来!我看见你了……哪里跑,前后都让我们围住了!”
这声音惊起了杨母,老人家匆忙披上衣服从里间出来,要出屋门却被杨宣成伸手挡在身后。杨宣成沉声道:“各位同僚,你们来干什么?”
领头冷哼一声道:“姓杨的你犯事了,跟我们走一趟吧!”这是警察们办案时十足的官腔,要抓你却不说为什么,让你以为他们把握十足什么都知道,为的就是让你心虚害怕。
杨宣成叉了腰站在门口,眼神冷峻地看着来人:“你最好说明白,我犯了什么事情?”
来人一瞪眼道:“你别嘴硬!有线报说你家倒卖烟土、私藏大烟!”
这因由说出来,杨宣成怒极反笑,这天津城里有多少处大人物罩着的大烟馆明目张胆地经营着,只要按期上交些好处,便黑不抢、官不查。开烟馆的日进斗金,抽死的路倒比比皆是,他们不去管这些人,偏偏来对自己这样无辜的人找麻烦,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么。
杨宣成冷笑道:“几位,你们看看我家的这些破烂家什,我要真是贩卖烟土,还能穷到这份上么?”
领头的把三角眼一瞪道:“少废话,大爷我说你有你就有,你没有我也能让你有!快跟我走!”
此时杨母奋力挣到杨宣成身前,平伸了双臂如母鸡护雏一般拦住门户嘶喊道:“我们冤枉啊,你们不能抓我儿啊!”顿时对面几支枪便直指了过来:“老太婆快躲开!你也想一块进局子去么?”几只手便过来要拉扯杨母。
这一动可惹恼了杨宣成,那些手扯在杨母衣衫上,就如同戳痛了杨宣成的肋骨。他怒骂一声,抄起身边锅台上的菜刀就蹿出门来,立时被几个枪口重重顶在胸口上。杨母翻身扑过来一把攥住枪口拼了命地摇晃,苦求警察们别开枪。带队的三角眼骂骂咧咧地摸出手铐子来就要抓人,一时间众人在当院撕扯成了一团。
这紧要的当口,没见杨宣成上差的老甲一路找了过来,正撞见院子里三角眼后退半步,站在圈外悄悄摸出手枪拉动枪栓举枪瞄准,老甲连忙扑上去抓住三角眼的手腕奋力上托。一声枪响,子弹击中屋檐瓦片,将在场的人惊得一愣。
三角眼皱眉扭头,看着托举自己手腕的老甲骂道:“老甲,你吃饱了撑的管闲事!你不想活啦?”老甲连忙放下手臂赔笑道:“哎哟,我的六哥,您先别动这么大的肝火,为了公事生气不值当的。混差事么,大家都是同僚,您就放宽一步吧,何必动刀动枪呢?”
三角眼把眼一瞪道:“你干什么?上边说了这小子偷运烟土,你这是包庇罪犯你知不知道,要问你连坐罪的!”
后面的杨宣成再也忍不住了,抖手甩开一个按着自己的警察,手指着三角眼大骂道:“混账王八欺负人到家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家哪里藏烟土了?你有种的就进来搜,你若是搜到了我跟你走,你若是搜不到,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个说法!”
话到一半,老甲就开始不断地冲杨宣成摇头使眼色,三角眼听了这话却微微一笑,收了枪一扬手道:“兄弟们,今天咱们要让这小子伏法,要他心服口服。他不是要咱们搜吗,你们就进去给我仔细地搜,看看到底有没有烟土。他要是再拦着你们搜,那就一定是心虚藏了赃物,那么咱们就将他当场打死勿论。”于是同来的警察除了一个守在院外用枪指着杨宣成,其他人应一声便转身闯进屋去,翻箱倒柜地开始搜检起来。
老甲面色苍白地拉住杨宣成与杨母,紧走到院墙边上,跺脚埋怨道:“你傻啊?你让他搜什么啊?你什么都没有你让他搜什么?”
杨宣成犹自愤愤道:“他不搜怎么证明我的清白?搜不出来我不就没事了?”
老甲气得给他当胸一拳道:“他既然冲你来了,你就不可能会没事!他们是什么?是混蛋!你让混蛋来证明你的清白?那你就是个大傻子!他们有一百种法子能从你屋子里搜出你没见过的东西来,你就是瞪着眼都看不出来他们怎么把烟土塞在你家里!”
这话说的杨宣成陡然一惊,心中也冷静了下来,他微微一思量就知道老甲说得在理:“那……那怎么办?”
老甲推他一把:“我缠住这领头的,你赶紧找街坊借钱去,能借多少借多少!快去快回!”
待杨宣成跑回院子,只见自家的物件被隔着门扔出来满地都是,杨母顾不上披雨衣在院子里拾捡物件,身上都被淋透了,而老甲正堵在门口拼命地说好话作揖,却就是拦着不放那三角眼进屋去。
见杨宣成回来,老甲一把抓过他借来的钱,看也不看一股脑全塞进三角眼手里。三角眼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钱,非要进屋不可的劲头倒是缓了一缓,嘴上也客气了些:“我告诉你老甲,这可是上头交办的差事,你不能让我没法子交差啊?到头来咱俩都被这小崽子连累得吃瓜捞,这多憋屈啊。”
老甲直起腰来缓了口气,语气上也硬实了些:“六哥,咱们这帮人里你是最精明的,咱们当差最忌讳的就是为了让上头满意,自己得罪人结了仇家。到头来出了事,当头儿的拍拍屁股把咱们往外一扔,他装成啥都不知道,多大的雷都得咱自己扛着,那才叫冤呢,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老甲压低了声音使个眼色道,“你知道这家人是干吗的?那是当年杀人无数的杨无敌的儿子,你要是跟这家结了仇怨,那是给自己找了个多硬的对头啊。弟弟这是为你好,混差事么,你也别太当真了,混过去就拉倒吧。”
三角眼侧脸一看,杨宣成脱了衣服光着后背正在给趴在地上抢捡物件的母亲挡雨,红眼中射过来的眼神如枪似箭杀气腾腾,看得三角眼打了个寒战。他想了想,叹了口气高声道:“老弟我今天就买你个面子,不跟这小崽子一般见识。不过你也得教教他高低贵贱的规矩,别让他自不量力老给富贵人家找麻烦。最好让他收拾铺盖滚远点,有多远就滚多远,不然下次再让我看见他,先毙后问!”
三角眼带人走了,杨母却惊吓带着着凉倒在院中一病不起,老甲跟着杨宣成筹钱、找大夫、熬药、做饭忙活了一整天。
眼看已经傍晚,杨宣成蹲在炉子边熬药,眼睛盯着炉火却一言不发。他内心深处一股怒火如潮水般翻涌不退。他是憋了要与罗公子、白警长较劲到底的心,将柴火一根根撅断扔在炉火中。
老甲站在屋里上下扫视几眼,又在两间屋里进出走了几趟,心中已有计较。他在杨宣成身边蹲下低声道:“好兄弟,之前老哥哥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今天老哥哥诚心诚意跟你说几句话,你一定要听。为啥突然就来人进你家搜烟土?就是因为昨天你不但按点跑回来,还扛着我跑回来,更另备了一手,揭了城门告示,在满院子人面前砸了那罗公子的面子,不仅让他一番心思白费,还当众下不来台,他能不恨你么?就算他不起杀心,那些个想要巴结他的人能不急着跳出来替他出气?要你命这样比踩死蚂蚁都简单的事,都不用他开口,自然有人会来抢着替他做。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别干巡警了,你走吧!”
这番话说得杨宣成一瞬间如坠冰窟,他原本以为,罗公子不过是误会自己有意追求欧秀珍,误会他想入赘欧家占些便宜,因此才借了老爹托人给办的警察局高官的差事,来整治自己而已。
他原本想纵然这误会解释不清,那自己遵纪守法你又能奈我何?你官大还能大过一个理字?而老甲这一番话,却当头点醒了杨宣成。
原来在罗公子这种人的眼中,跟自己这类穷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不屑讲,也不配讲,自己在罗公子他们眼中如同纸上无意写错的一个字,直接画掉便是了。
自己这样的生命,在他们眼中,与阿猫阿狗无异,有或没有、何时有、何时无,都无关紧要,根本无需为此费一丝一毫的心思。想来过些日子,罗公子在潇洒之余想到自己时,也不过是多问上一句“那穷小子还活着没”,仅此而已。
老甲见他沉吟,怕他倔脾气上来,仍苦劝道:“现在他只是在气头上,你逃走还来得及,只求他们懒得追你,看你可怜,或将你忘了,这就万事大吉,你的命就保住了。若等到他们念念不忘一心想要你命的时候,那才是你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听过说书的说《水浒传》吧?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多大的本事,结果被逼到发配草料场,就这样人家还要千里追过去撵着杀,为了杀林教头能把整个大军的草料场都给烧了,你想他们还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这番话入耳,如同在杨宣成心里敲响了一面小鼓,有个声音一遍遍急促地在他脑中响起:“逼上梁山……逼上梁山……逼上梁山!”
回想起今早发生的事情,可以说对方是带着杀机进门的,而老甲是从枪下救了自己的一条傻命。杨宣成叹口气,伸手拉住老甲的手掌道:“甲哥,谢谢您救我的命啊!您的恩情,我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
老甲“嘿嘿”一笑道:“这叫什么话,你看我忙活这一会儿,连汗都没出。昨天你背着我从北大关跑回来,你为我流了多少汗,出了多少力,我这得怎么谢你呢?”
杨宣成转过身屈膝端正正跪在老甲面前举手道:“甲哥,我杨宣成今日里对天起誓,今后您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不管是水里火里,我绝无二话。自今日起,我就拿您当我的亲哥哥一般看待!”
这话听得老甲心头一热,忙屈膝从蹲着也变成跪在地上,挺直身子道:“好兄弟,咱俩今天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既然你喊我一声哥哥,我今天想高攀一回,与你结拜做个异姓兄弟如何?”
这话说得杨宣成一瞬间热血沸腾,从来听人说书,有刘关张桃园结义、水浒好汉结拜兄弟、瓦岗豪杰贾家楼结拜,这都是传诵已久的英雄故事,如今有人要与自己结拜,他自是欢喜不尽,却问道:“可怎么个拜法?”
老甲想了想道:“这夜深入静的,也无亲朋邻里见证,也没有庙宇神位可用,这可怎么办好?”老甲拧眉片刻,忽然抬头道,“云开了,你看漫天星斗,老辈子传说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咱们就在这北斗星下结拜好了。”(注:民间有谚,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
两人牵了手走出屋,并肩立在当院仰头望天,此时满天乌云都散尽了,显出来如墨夜空下,璀璨如钻的漫天星斗。亿万繁星缀成的天河横空而过,正北方七颗大星明耀无比。
老甲拉着杨宣成朝北跪下,摸出六支香烟来点燃了,分杨宣成三支,自己先举过头顶虔诚地拜了三拜,对天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我肖永甲与杨宣成在此结为异姓兄弟,今生今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请北斗星君为此见证。立誓人天津肖永甲。”
杨宣成也依样向空叩拜,将誓词复述一遍,两人将香烟插在地上,互相又拜了三拜,这才拉手起身。
杨宣成托着老甲的手肘,抢先开口叫了声:“大哥!”这一声大哥喊得老甲热泪盈眶,连点了几下头,颤声回了一声:“好兄弟!”
两人回屋点起煤油灯,将炕面收拾了坐下说话,老甲语重心长地劝杨宣成莫要满足于寄人篱下,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来。这一次与上番杨宣成去九峰山土匪窝之前的支招出主意不同,老甲是把他当成亲兄弟看待,说的自然都是心里话。
“兄弟,做什么差事都怕与上司不睦,当兵拿饷的讲究‘长官大如天’,做官掌印的讲究‘官大一级压死人’,就连做差事当活计,你要是与上司不对付,那也绝对干不下去。更何况那姓罗的已经容不下你了。退一步不单单是你自己求个活命,而且你也能找个施展一身本事的地方,别年纪轻轻的就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那就废了。”
杨宣成叹口气道:“要说展示本事,我无非是拳头比别人硬些,难道就只能走打打杀杀的江湖路了?”
老甲道:“江湖路也是路,不见得就比正经路窄,未必你就非要做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天津卫这么多码头、帮派、赌场、茶楼,哪里不是销金窟,哪里不是养人容人的地方,哪里不是你施展身手的所在,何必就困死在一个巡警局子里呢?”
这番话一瞬间犹如在杨宣成心里点了盏灯,隐隐约约为他照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杨宣成暗想:我是习武世家,父亲当年就是走江湖,挣出来一个“杨无敌”的名号,挣出来多大的荣耀,我怎么就不能像他老人家当年一样,在江湖中扬名立万,打出一番天地来呢?我要做我爹那样的人,要有他那样的成就,也就只能走他老人家当年走过的路。
老甲看着杨宣成,缓缓道:“人都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也要鱼在海、鸟在天才行,要是呆错了地方,鸟累到死也在海里飞不起来。兄弟,大哥看你将来必定是个人物,必定是个能成大事的豪杰,可别让这脚底下的藤藤草草缠住了你啊。”
陆
第二天一早,杨宣成要去警局辞职,但先要趁早去城外一处老醋庄,取了陈年的醋曲来做药引子,再回来顺路去警局销职。于是他清早去了许家,叫了惜缘先替他照顾下母亲,自己则上了大道直出城门。
回来时日近正午,城门口进出人多,杨宣成心事重,边想边行也有些累,就想找个茶摊歇歇。一抬眼间却看见路西茶摊上零零散散坐着的几个人好像有些面熟。杨宣成盯住了走过去,却见竟是九峰山上几个当家的,正坐在茶摊上喝茶,黑面虎也在其中。
杨宣成正想上去打个招呼,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那几个当家的看穿戴都是平民百姓的样子,或拎着口袋,或挎着篮子,却不坐在一张桌上,零零散散地分开了坐,还装作彼此间不认识的样子。
杨宣成想了想,只觉其中必定有缘故,便走到对面另一间茶摊上坐下,要了碗粗茶,却故意高声招呼对面茶摊边上卖花生的问价。几嗓子过后,自然惊动了道路对面坐着的黑面虎,他转过头看见杨宣成,眼神中流露出欣然一喜的神色。
黑面虎低头喝了口茶,使了个眼色,几位当家的陆续起身,朝城外走去。杨宣成歇了一会子,也随着大路向外走去。
拐过草屋有棵大榆树,树下蹲着几位当家的,远远看见杨宣成走来,纷纷招手微笑。待他走近了,侯三“嘿嘿”干笑着道:“这回难得那马老道算卦准了,说咱们下山有贵人相帮,没想到这贵人是他啊。”
索二当家也笑了笑道:“杨兄弟,看来咱们还是有缘分啊。”
杨宣成先抱了一个罗圈揖,接着问道:“大当家,您这是进城来耍?哎,怎么没见少当家的一起来啊?”
一句话说完,黑面虎的脸色由晴变阴,“哼”了一声道:“那没出息的货,自己已经在城里头了!”
黑面虎脸色这一变不怒自威,与平日里杨宣成所见的温和大不相同,当下他不敢再问,只好用眼色向别人探寻。索二当家是个暴躁性子,四当家海鹞子极少开口说话,侯三只好蹭了几步,走到他身边小声说起事情缘由。
原来黑面虎一心想让少当家多见世面,多长见识,就让他多来天津游历。可这少当家进到天津城后,首先游历的却是赌场,输个精光不说,还叫嚷赌场作假骗人,砸了人家的赌桌。这一下就让人给拿住了,好在他跟着黑面虎经的事情多,为人也机灵聪明,没说自己是九峰山的,只说让跟班的回家拿钱赔桌子了事。
赌场那边当他是个土财主家的少爷,也就没加提防,放跟班的回山报了信。黑面虎这才留下管粮台的三当家焦大户守山,自己亲自带着几个能打的梁柱子下山来,要进天津城砸响窑救人。可没想到天津城这边刚换了任市长,为了维护市面安定,在城门处加紧了盘查,青壮年的随身物件都要搜查,几位当家的身上都有些长短家伙一时无法藏掖,这正蹲在城外踌躇着琢磨办法时,杨宣成自己送上来了。
要捎带东西进城,本不是难事,但要捎带手枪、飞刀,还要避过搜身,这就不大好办了。见杨宣成踌躇,侯三忙给他打气:“你穿着警服呢,跟他们是一家子,肯定不会拉下脸来搜你。即便是为难你呢,你也可以装作生气,转身不进城了,他们都认识你,也自然不会怀疑你。”
索二当家也点头道:“怕啥,大不了你就放倒他们呗。”
海鹞子则在一边递过来个装满枣子的口袋道:“装在里面。”
杨宣成知道自己实在是惹不起这几位,无可奈何只好抱着塞着家伙的口袋往城门而去。他刻意调匀了呼吸,装作无事一样,排在一众等候检查的人流后面。
执勤的警察见了,走过来笑道:“兄弟,这是打哪来啊?”这警员与杨宣成互不认识,只不过他见杨宣成也穿了警服,就走过来闲聊两句。
他这走过来一开口,惊得杨宣成心跳骤快,脸颊也没来由地发起热来,原来想好的词也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我……我守水池子的,我回城里。”
偏巧对方还没有放行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趣地继续和他聊着:“回城是办事啊,还是送东西啊?带的什么好东西回城啊?”
杨宣成急得有些冒汗,悄悄扭头瞥了两眼,发现方才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护在一边的侯三与索二当家都没了踪影。杨宣成只好硬着头皮挤出个笑脸来:“枣……一袋子枣。”
“枣好啊!多钱买的啊?”
这话可问到了根上,这袋子枣本就是四当家给杨宣成装枪用的,给的时候却没说它值多少钱,怕是之前四当家拎出来的时候,也没给人家卖枣子的钱。杨宣成苦笑了一下,眼神四下一转,发觉旁边的小桌上有两个大茶碗,想来是这几个执勤的警察喝水用的,忙急步走过去,从袋子里抓出几把大红枣放进碗里,嘴里还客气道:“自家兄弟,尝尝,不用客气。”说完挥挥手加塞挤进队列前头,溜进了城去。
那执勤的警察冲同伴得意一笑道:“我老远一看就知道他袋子里的东两肯定不是自己的,干咱们这差事的没一个手脚干净,又是从别家哪摸来的小便宜。咱不吃白不吃,来—起尝尝。”
一众人先后进城在街角碰头,杨宣成将袋子交给海鹞子就要告别回家,侯三却笑嘻嘻拉住他的袖子道:“不忙走嘛,跟我们一道耍耍去。”
杨宣成不明其意,还要推辞。侯三皱眉道:“对不起了杨少爷,这是道上的规矩。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们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我们就不能放你走了,不然即便你没有扭头报官,你喝了酒说酒话、睡着了说梦话,把我们抖落出来岂不是大大的不妙?按规矩,要么我们就地把你活埋了,要么你陪我们走一趟,完事了我亲自送你回家,摆酒给你压惊。”
杨宣成闻言大惊,心想:这是你们告诉我,你们要砸响窑救人的,还托我带枪进来,怎的刚进了城就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他转头望向黑面虎,却见黑面虎专心盯着墙上周信芳京剧《反五关》的海报看,似乎根本没听到这边说什么。(注:京剧名家周信芳在1931年前后来津在北洋戏院表演,深感剧场狭小,后出资与“天津八大家”之一孟少晨合作,筹建了天津中国大戏院,当时为华北第一规模戏院。)
杨宣成看得出黑面虎是装作不闻,实际上默许了侯三的做法,他气愤之余也得罪不起、奈何不得这几个人,只好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一边。侯三见他从了,笑道:“先吃饭,吃完饭才好有力气干活啊。”
话说这黑面虎一行要砸的赌场,是位于日租界蓬莱街的太平里赌坊,这是大混混头子白云生的地盘,他作为门徒广布的一号人物,并不在此常驻,而是由他最放心的徒弟袁文会在此看场。别看袁文会当时不过二十岁,却是机警聪明,又兼心狠果断,因此有他在,一般人决不敢闹事。
凡是赌场,必有官面人物做后台、占干股,一来是求个安稳得到保护,二来是为结下人脉,日后难免有发财的机会,也好相互利用。而这太平里赌场的新后台非是别人,正是刚刚挤走前任晋系、在警察局充任巡警总队长的罗公子。
这罗公子心高气傲,原本看不上这龌龊产业,但是袁文会第一次送份子钱就把他给惊着了。他好奇地问赌场怎么能赚这么多,经过袁文会的解释他才明白,这赌场是做花会的,每期押字或画,赌徒们坐在家里即可参与,因此上财源广进。后来罗公子来过几次,见这赌场干净敞亮,远非那些乌烟瘴气、嗜杂熏臭的普通赌局可比。三番两次之后,罗公子也有了兴致,拿份钱之外,时不时也来此小坐消遣。
晚饭过后,袁文会在后柜查账,有小混混跑来禀报罗公子又来了,袁文会笑道:“我现在忙,你先哄着他上桌,让宝官放他些,反正又不是咱们输给他的。一会儿我就过去。”
片刻之后,袁文会走到外堂,远远看见桌边的罗公子虽然颇有斩获,却依旧是眉头不展的样子,似是有些心事横在胸中。袁文会想了想,心中便有了计较,走上前去道:“罗少爷,怎么玩儿的没意思了?我这新到了一瓶法国洋酒,你来帮我品品?”
罗公子扫了他一眼,勉强点了点头,捏起几张票子扔给宝官打赏,示意跟班的把桌面上的钞票收起来,自己则整整衣服跟着袁文会来到后面的账房。
袁文会从柜子里小心地捧出一瓶酒来,递给罗公子道:“这玩意儿金贵,我都不敢开,今天正好您老来了,您就受累开个瓶吧。”
罗公子轻蔑一笑,伸手接过瓶子和转丝起子,三两下将瓶塞打开,翻过瓶塞来一看笑道:“你这油条也有上当的时候?少爷今天教你长长见识,这红酒要看塞子,塞子越长越好,是整块橡木削成的才好,这种碎屑合成的塞子,一看就是普通货。”
袁文会赔笑:“让后厨给您准备点凉菜下酒?”
罗公子哈哈大笑:“你干脆再给我切点猪耳朵、羊杂碎来吧!拜托,这是红酒,是外国上流社会喝的,你什么时候看见外国人穿西装就着煮果仁、猪下水喝红酒的?你让厨房切点水果来吧,都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吃。唉,真是一群没开过眼的穷棒子。”
罗公子端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又举起杯子在灯光下看了看,这才小小地抿了一口。然后他跷起二郎腿,微微皱眉,自顾自想事情。袁文会在旁看着,笑道:“罗少爷是有心事呢?”
罗公子不耐烦地瞄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你也能看得出有我有心事?”
袁文会赔笑两声,凑近了坐下道:“我这人虽然粗俗,但从小也学着察言观色,再说了您是至纯至性的人,这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呢,我还能看不出来?而且我还能大致猜出来您是为了什么事情烦心。”他见罗公子未作声,继续道,“按说您这身家,自然是吃喝不愁,所以您这烦心事,不在这上而。我猜是您初展抱负、仕途通畅,但是您尤嫌太慢,想立下旁人难以企及的功劳,来个一鸣惊人。同时呢,也让那些嚼舌头说您倚仗家势当官的人都闭上嘴。对吧?”
罗公子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中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
袁文会又坐近了些道:“其实您跟我们这样的人不同,我们这都是从街筒子里滚打混上来的,比的是谁心毒、谁手狠,对别人狠,对自个儿也狠。捞金印、滚钉板的事我们当玩儿,您干不了这个。可我们这号人在您面前,也就配当个枪使唤,您是动脑子干大事的,五洲四海、古往今来都在您心里装着呢。您得用好您的长处,再利用好我们的长处,这不就能成事了么?”
这话说得罗公子心中一动,仔细品味了一阵,越发觉得有道理,于是看袁文会的眼神也友善欣赏了许多,不觉倾过身去问道:“你有什么路数,说来听听?”
袁文会故意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您当的是警察局的大官,主管的是治安对吧?所以这捕盗拿贼是您的差事,您得在这上面走脑子。比如说吧,咱们天津北边九峰山那拨土匪,您要是能把他们收拾了,这是多大的功绩啊。”
罗公子听完不屑地一摆手道:“你行了吧,那股势力正规军都剿不动,就别提我下边这百十号拎着棍子的巡警了。要是能动他们,我早就想辙儿了。”
袁文会呵呵一笑道:“瞧您说的,土匪难道一定要剿么?当年水泊梁山不比他九峰山厉害,最后不一样被收拾了?”
罗公子摇头道:“他黑面虎是个油盐不进的主,他要是能被招安,早招了。”
袁文会道:“他不想招安,无非有两个缘由,一是嫌给的低了,二是怕性命不保。但是您想啊,他黑面虎的意思未必就是全山寨的意思啊,他九峰山未必就是铁板一块。而且若是招安,好处自然是他黑面虎拿大头,下面的拿小头,您若是将许给黑面虎的好处给他下面的人,难保就不会有他下面的人给您唱一出《白门楼》吧。”(注:袁文会所说京剧《白门楼》,大意是三国时曹操围困下邳,用计说服利诱吕布部下侯成宋宪等人,缚吕布献城出降的意思。)
这话等同于给罗公子推开了一道从来没想过的门,他微皱眉头顺着袁文会这句话往下思索,竟再也无心喝酒。半晌过后,罗公子将酒一饮而尽,起身手点袁文会道:“好小子,不愧是历大森的高徒,这事如果成了,我重重赏你。你就放手去办,有什么好消息马上告诉我!”
所谓“砸响窑”,意思是来硬的,攻击有准备、有家伙的地方。按黑面虎的意思,这事情决不能说开了谈,一旦对方知道了手中人的底细,第一反应肯定是把木桦捆了送官,借以要挟自己。即便对方不想招惹是非只想要钱,那也会根据木桦的身份狮子大开口,狠狠敲上一笔。所以这事除了动手来硬的抢人,再无办法。
但响窑也有不同的砸法,这赌场在日租界,又是在一个太旅社的二楼,不仅里面什么情况不清楚,而且对方是什么身份也不清楚,这多少有些蒙着眼胡砍乱打的感觉。几个人按着传回山寨的消息走到地方,先四下打量了一下,黑面虎冲旅社旁紧邻的大烟馆一抬下巴,四人拉着杨宣成就进去了。
这下可把杨宣成吓了—跳,这是大烟馆,这要是让街坊熟人看见了,回家还不被母亲骂死。可他被几人推搡着无法挣扎,只好随他们迈门槛进去。可进去之后伙计迎上来冲几位一招呼,黑面虎看那伙计眼神一滞就知道不好。因为黑道中人出手,讲究的是不能留面相,能蒙面就蒙面,实在不能蒙面的,一定要打扮得极普通,让别人在事后回忆不起自己的长相来才好。可杨宣成这身巡警服太扎眼了,而且是大白天的来大烟馆,所以伙计迎上来时,目光才不由自主在杨宣成身上顿了一下。
大烟馆的伙计可不是普通人,一天中三教九流各种人都要应对,经常是三言两语间就能看出客人的来路,这是人家赖以吃饭的本事,而这多看杨宣成的一眼,足以让他记住杨宣成,乃至黑面虎等四人的全部面相。
黑面虎向后一使眼色,侯三已经上前把两块大洋塞进伙计手里,低声道:“借你这地方说点事,烧五个烟泡,剩下算你的。别跟别人说。”伙计欢喜地接钱而去。五人选了一个清静的格子间进去。侯三这才示意杨宣成把警服脱了,反过来穿在身上。
夜过午时,黑面虎等人将身上收拾停当了,相互使了个眼色,侯三挑帘道:“掌柜的上三个烟泡,再把那个瘦高个的伙计叫来,帮我烧烧。”之前那应门的伙计捧了烟泡进来,赔笑道:“这位爷一看就是从口外来的豪爽客,咱这地方禁大烟,不能明着干,您这嗓门可让整条街都听见了。”
侯三摆手道:“无妨,我这眼不好使了,你帮我烧几个,烧好了有赏。”他嘴上说着,把烟泡递给伙计,却不动烟灯,伙计离得灯远,得弯下腰往前使劲够着。就在他这弯腰前探身子的工夫,索二当家坐在里面忽然出手按住那伙计的两手,后面海鹞子一根细绳已经套在那伙计的脖子上,侯三则盘腿坐地死死搂住了他的双腿。
绳子勒动,那伙计奋力挣扎却吼不出声,他扭动身子,只憋得面色紫红,双目凸出,眼神中有无限的恐惧与绝望,正冲着坐在对面的杨宣成。
杨宣成本来不知道他们要动手灭口,忽然间就看见伙计全身被制命悬一线,惊恐与哀告求生的目光刺得他几乎跳起来。愣了瞬间之后,杨宣成手足并用从烟榻上爬到黑面虎的身边急切地低声道:“大……师叔!他也是个有老有小的。求求您了!”
黑面虎看他一眼,想了想,咳嗽了一下。海鹞子一愣,侧头看了看黑面虎,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手,一掌劈在那伙计太阳穴上,打晕堵住嘴绑住了扔在榻上。旁边侯三学着伙计的声音冲屋外道:“烧好了,我给大爷您再烧两个。”
侯三与索二当家相互看了看,两人均一皱眉,索二当家抄起茶碗含了一口水喷在窗轴上,悄无声息地将窗扇顶开,众人鱼贯翻出窗子。索二当家与海鹞子站在旅社后院墙下,俩人叉手搭了一个架子,示意杨宣成踩着上去先翻墙探查一下。这边杨宣成会意,上架子扒着墙头先进了后院。墙外黑面虎给侯三使了个眼色,侯三从绑腿里摸出匕首,又回身从窗户翻进了大烟馆。
众人蒙了面从旅社后院顺墙向前走,正想着找个门径上二楼找人,却见一个身量不高、略微显瘦的年轻男子从楼梯上晃悠悠走下来,正是袁文会喝完酒下楼来要去厕所方便。海鹞子疾步从背后赶上去绊脚掐脖把他按在地上,手里的刀刃就顶住袁文会的脖子。索二当家揪起他两条腿扯到屋檐下的阴影里。
侯三凑上前问道:“这赌场里谁管事?”
袁文会眼神一扫已然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慌忙点头道:“管事的姓袁,叫袁文会。”
侯三冲黑面虎点点头,意思是这回答与回山报信人说的相符,证明这倒霉的小子没说瞎话。于是侯三接着问道:“那袁文会呢?”
袁文会急声道:“他天天拿着赚的钱出去找乐子,谁知道这会子在哪个地方消遣呢。”
侯三又问道:“你们昨天扣了一个输钱的土财主少爷,关在哪了?”
袁文会道:“三楼!三楼单间,我带你们去!”这话正中众人下怀,既免了他的皮肉之苦,也省了侯三费力拷打。当下侯三用刀顶了袁文会走在前面,黑面虎与索二当家带着杨宣成居中,海鹞子压后,一行人摸上了旅社二楼。
袁文会指指三楼道:“就在楼上,左手第一间!”
索二当家当先上去,侧身立在门口先听了听里面动静,然后伸出手指敲门,两短两长,接着又是两长两短。里面传来轻微动静,回来三长三短的轻轻敲击声。索二当家朝黑面虎点点头低声道:“里面是自家人。”
索二当家急声道:“钥匙呢?拿来!”
袁文会也急了:“我就是个跑腿的,我哪有钥匙啊,钥匙在账房呢!”
“带我去拿!”
“那您就撞大运吧,我倒是知道钥匙在哪,可万一账房有人呢?”
“少废话!不想死就快走!”
索二当家留下守着,袁文会领着其余众人来到账房,这是他的个人办公室,当然不会有外人。袁文会进屋四下先扫了扫,指指衣帽架上挂着的上衣道:“钥匙在这里面!”说着上前就去摘上衣。侯三心念一动,手腕使劲用刀将袁文会逼住,示意海鹞子去摘衣服。
海鹞子上去将衣服摸索一番,果然除去一串钥匙外,再无他物,这才拿了钥匙要走。袁文会急忙道:“不是这个,这是开抽屉的,锁人的房门钥匙一般都在抽屉里!”
袁文会接过钥匙走到旁边柜子边上,用钥匙打开抽屉伸手入内。侯三眼快一把按住他手,将抽屉全部拉开看了看,并无手枪等武器,这才将手放开。袁文会拣出一个带号牌的钥匙,递过来道:“就是这个!”
海鹞子接了钥匙拿上楼去给索二当家开门,就在众人转身外走的瞬间,袁文会从抽屉底下摸出一把手枪来塞进袖子中。
钥匙得手,人也寻到,诸人心中部是一阵喜悦,没想到这次砸响窑如此顺利,想到马上就能开门救人,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墙溜走,人人都有些不自觉的欣喜与放松。特别是杨宣成,就盼着赶快了事回家,躲这些人远远的才好。
众人出门直奔楼梯口,海鹞子与索二当家在三楼上将钥匙对开锁眼拧动门把。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海鹞子开锁的手上,期待着锁动门开,见人出屋:根本没人注意袁文会已经不动声色地抽枪在手,合上保险。
枪声猝然炸响,令人猝不及防。
第一枪在侯三小腹间出膛。袁文会抄枪在手不抬胳膊,马上扣动扳机从下向上斜打,子弹从侯三小腹射入,后背肩下射出,这是个绝命枪的打法,子弹贯穿五脏六腑尢术可救。侯三被子弹推得一个屁墩坐在地上,来不及哼一声即仰面躺倒不省人事。方才还在杀人的人转眼间已经被人所杀,这就是江湖。
第二枪袁文会抬手打向站成一串的黑面虎与杨宣成,这一枪如果打正了,绝对是贯穿黑面虎的胸口,然后穿进杨宣成的胸膛。就在这弹指一瞬间的关头,黑面虎本能地拧腰侧身,同时狠狠在杨宣成后背上推了一把。子弹在杨宣成背后与黑面虎腋下之间的空隙中穿过去,将黑面虎的袖根穿了一个窟窿。
第三枪未出膛时,黑面虎抢在了前面,他在方才侧身躲枪、右手推开杨宣成的同时,左手从腰间抽出手枪,在胯部一蹭摘了保险,抬手横甩还了袁文会一枪。
袁文会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迅速,更兼命大躲过自己致命的第二枪。随即他下意识地跪地仰身,第三枪仰打黑面虎的大腿根。这一枪有个名头叫“返身口”,专门对付身法灵活的敌手。因为不论抬胳膊迈腿的怎么躲,人的腰部与大腿根部的位置是相对固定的,再花哨的手脚动作也是以腰腿为轴。他这一招是歪打正着,因为黑面虎这边骤然遇袭怒恨交加,所以抬手甩枪瞄的是袁文会胸腹要害,他这一跪一抬之间,正巧黑面虎的一枪错过目标,贴着袁文会的头皮飞了过去。袁文会惊恐中右手微颤,子弹在黑面虎的腿上咬出来一道血槽。
两枪走空袁文会已经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是一般的硬点子,突袭强占的先机已丝毫不存。袁文会马上就地一滚翻下一楼,两发子弹一柄飞刀毫厘之差追过来砸在他刚滚过的楼梯上。
枪声一响,旅社上下所有人都被惊动,反应慢的仰头发愣,心中惊慌的起身四下乱看,机灵聪明的抽身往外跑。再加上旅客们回房关门,伙计们护住牌面筹码,护场的打手们闻风而动,却与乱跑的赌徒们冲撞在一起,整个场面如同蚂蚁炸窝一样乱起来。
袁文会躲在财神像后面嘶声高喊:“趴下!子弹没长眼!都趴下!站着的打死白打!”这一嗓子过后,赌徒们忙纷纷抱头趴在地上,心眼活的则撅着屁股往赌桌下面拱。
赌徒们都趴下了,护场的打手们再行动就顺畅得多。袁文会接着发号施令:“二楼有俩三楼有俩,守住了楼梯口,看好了电闸,分几个出去抄后院!”这几条吩咐简单利索只插要害,直接断了黑面虎等人想趁乱冲下去的想法。
枪声再响,打得袁文会藏身的财神像木屑纷飞。袁文会恶狠狠吼道:“把长短枪都拿出来,要死的不要活的!一个脑袋给五百大洋!”
话是这么说,但护场的打手们都知道,混混们哪来的枪啊,整个赌场不过才两支手枪而已,而且都在管事的袁文会手里控制着,其他人手里不过就是尖刀、铁尺、短棍罢了,拿着这些东西冲上去只能是送死。而黑面虎等人不熟悉赌场的底细,见袁文会随便都能摸出一把枪来,以为这里还有不少硬家伙,一时也不敢向外冲,成了一个“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场面。
但是这局面拖久了对黑面虎不利,一旦租界的警察闻讯赶了来,人家可是人手一把硬家伙的。黑面虎俯身摸了摸侯三的脖颈,叹口气,站起身来做了个手势,海鹞子用手中刀割了侯三一绺头发揣进怀里。
寨子里的规矩,有兄弟的尸身陷在外面抢不回来的,一定要带上点身上的物件回山,做个衣冠冢,等将来魂魄归来时有物可依。
索二当家撕了一条衣衫下摆,蘸着血在墙上写道:“安葬此人,否则鸡犬不留。”众人这才架着受伤的黑面虎从后楼梯下去,翻墙而走。而前面的护场打手们也咋咋呼呼故作声势地远远追上来,高叫着:“别让他们走了!”
众人穿街翻墙一路奔走,仓皇皇跑了个气喘吁吁,一路上遇到人声车鸣,都要掉头钻进胡同里,丝毫顾不上这胡同是通向哪里,有没有出口。就这般跑了不知多久,伏在海鹞子后背上的黑面虎突然道:“行了,找个地儿歇会!”诸人这才寻了处树林子,冲进去东倒西歪地散坐到地上大口喘气。
索二当家的给黑面虎检查伤口,月光下只见大腿根上被子弹咬出一条两寸长的凹槽来。索二当家抬头看着黑面虎,黑面虎道:“看什么?动手啊!”索二当家摸出酒壶来含一口在嘴里,喷在伤口上,酒洗创伤的剧痛让黑面虎刻意紧绷的大腿也微微一颤。接着索二当家摸出一个小皮囊,拣出缝伤口的土造钩针来,穿上丝线,手脚飞快地将黑面虎的伤口缝了,又撒上白药,撕了布条牢牢捆住。这一番忙碌完毕,黑面虎这才松了牙关,长长地呼了口气,将强忍在胸中的那股痛感释放出来。
这响窑砸得不利索,虽说人救了出来,但落得一死一伤,俨然是吃了大亏。更兼伤的是大当家,死的是寨子里的梁柱、平日朝夕相处把酒言欢的侯三。
索二当家与海鹞子心情沉闷坐在地上沉默不语。细究起来少当家木桦是此番事件的始作俑者,若不是他违背了黑面虎的嘱咐下山赌钱,哪会惹出这些事端来,因此他更是深埋了头在两腿间不敢言语。而这一番生死搏杀就发生在杨宣成眼前,从一路顺利到情形突变,一眨眼间方才还与自己笑嘻嘻说话的侯三,已经阴阳殊途,让初次经历生死的杨宣成心中翻腾不休,头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半晌过后,黑面虎咳嗽一声道:“都怎么了,没见过死人么?除了小杨子以外,你们哪个手上没人命的?江湖道不就是这样么,今天有酒喝酒,有肉吃肉,明天枪声一响,人死鸟朝天!老侯走了那是他的福气,早走早投了好胎自有荣华富贵享受,不用像咱们这样继续钻山受冻。他先走一步还有咱哥们儿给他立坟烧纸,等以后哪天咱们爷们翘了,保不住到时候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呢!”
众人闻言一日寸气短,却也明白黑面虎说得有道理。黑面虎扫了众人一眼又道:“你们几个准备一下,天一亮就出城,一路上别停直接回山。”
海鹞子闻言把脸转过来,盯着黑面虎看。黑面虎苦笑一下:“我带着伤太显眼,肯定走不出城,我就留在城里,去小杨子家里养伤。”这话说得果断从容,没给杨宣成留下个考虑的余地,就已经不容置疑地安排完了。
黑面虎接着一指少当家木桦道:“给侯三兄弟立个碑,让他守着,三个月不许下山。”
木桦闻言一愣,仰头委屈道:“三个月……”话未说完被黑面虎一个嘴巴打回肚子里:“你小子还想怎样,你侯三叔叔为你把命都丢了,你就不该尽点孝么?要不是他,你小子至少得让人家剁下两根手指头来!”
看着木桦难受委屈的眼神,黑面虎心中有些不忍,语气缓了缓道:“我脾气不好,对你严苛也是为了你好,这山上最宠着你的就是侯三,从来都是你要什么他给什么,你想干什么他都由着你,对你比亲儿子还亲。可从今天以后,你再也遇不着一个像他那般对你好的人,你就是想死、悔死、哭死,他也活不回来了!”这几句话触动了木桦的内心深处,他沉默片刻,忍不住哽咽抽泣起来。
黑面虎抬手招呼来杨宣成,按着他肩膀站起来道:“走吧!过几天我养好了就回山,你们都保重!”
背着黑面虎往家里走,杨宣成却顾不上回想方才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心中转来转去只想着如何向母亲解释,才能交代得过去,不使她怀疑担心。黑面虎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在他背上笑道:“无需怕,当年我送我师兄、你父亲的灵柩回家,与你母亲有过照面,她认得我,一切由我来说。”
夜近黎明,杨宣成不敢敲门惊动街坊,自己翻墙进院把门打开,再扶了黑面虎进去,在窗下轻轻叫娘。没过得片刻,杨母点了煤油灯打开屋门,却见儿子扶着一个黑衣大汉站在门口。
杨母先是一惊,举近了灯照过去,发觉那大汉虽然魁梧彪悍,眉眼间却满是亲切之情,再仔细端详了一阵,又似是久未谋面的亲戚,只觉在哪里见过一般。
黑面虎沉声道:“嫂子,七年未见了,您可安好?”
这一声“嫂子”出口,犹如在杨母脑中打了一个闪电,七年前也是后半夜,她搂着年幼的杨宣成怎么也睡不踏实,一颗心没来由惶惶然跳得厉害。然后就是这入半夜叫门,满含悲声地喊了一声“嫂子”,将小辫杨的灵柩带了回来。
一瞬间当年往事如潮涌般浮上眼前,杨母身子轻轻一晃,颤声道:“你……你是佟……”
黑面虎点点头:“嫂子,我是师弟佟大兴。我回来看您来了!”
【柒】
杨宣成起身披衣沏了壶淡茶,敲门走进东屋,黑面虎正双手抱在脑后躺在床上倚着墙发呆。杨宣成倒上杯茶,要递给黑面虎,黑面虎摆摆手道:“放那吧,一会再喝。”
杨宣成搬了凳子在床边坐下,二人闲聊几句。杨宣成忽然开口道:“师叔,您和我爹在一起时间长了,能给我讲讲我爹的事么?”
黑面虎看着杨宣成道:“小子,想你爹了?”杨宣成用力地点点头。
黑面虎笑道:“行啊,不过你爹那是了不起的人物,讲他的故事,得就着酒来说,那才越说越带劲,就茶水说,越说越凉。”
杨宣成知他在找借口要酒,摇头道:“您身上带着伤呢,怎么能喝酒?”
黑面虎摇头道:“小子,咱们江湖人,身上的血都是酒做的,这样不论到了哪里,浑身上下都是热腾腾的。一天不喝酒,身上先少了三分的力气!”
杨宣成拗不过他,去厨房里拿了一葫芦酒来,可他怕黑面虎多喝,特地取了一个九钱的小盅。哪知道黑面虎把酒盅往土炕角落里一扔,自己拿过葫芦,揭开塞子先灌了一大口。杨宣成只好搬了凳子坐近些,眼巴巴地望向黑面虎。
黑面虎仰头想了想,开口道:“那时候你爹还年轻,还不认得你娘。我跟着你爹出门去长见识。有一回就走到北平郊区的怀柔,赶上中午了,我们就找个小饭铺子吃饭,吃的是羊杂碎汤泡饼。你爹呢就给我说了个小笑话,他说:‘大兴啊,你知道为啥北京的牛羊下水做得好么?’我说不知道,你爹说:‘那是因为好肉都让皇帝给吃了,所以北京人就只能吃牛羊下水了。’这本是个无心的玩笑话,结果邻桌坐着的四个小伙子听见后不干了,嘴里骂骂咧咧的。你爹不愿意生事,连忙扭脸道歉。可那几个小子看咱爷们人少,就想上来动手打人。我想站起来,被你爹挥手拦住了,他坐在条凳上把侧而一条凳子踢出去挡在身前,那四个想打人的就从凳子旁边绕上来,结果被你爹坐在凳子上,一拳一个都放倒了。那可真是一拳一个,沾手就倒,也真是放倒了,等我们吃完剩下的饼起来结账,那四个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呢。”
黑面虎回忆着往事,脸上露出兴奋的红光来:“后来我问你爹说:‘师兄你是咋打的?打得真漂亮。’你爹说:‘这有啥难的,这不就是师父平时说过咱的,动手之前必须要动脑子么?你既然想要动手了,就必须提前隐藏好你的想法,不能让人看出来你会功夫,他只要轻敌,来多少人咱都不怕。我那一脚踹凳子你看见了?那是挡住前面,不能让他围上我,那几个人也傻,都从侧边一个一个地上来,人再多,能上来跟我对上脸的也就是一个人而已,所以咱就一拳一个把他们都干倒了。’
“我当时存心抬杠,就问:‘那人家要是围上来咋办?’你爹当时正走到官道边的山坡上,远处行人纷纷,车马不绝。你爹就站在坡顶上,左手叉腰,右手冲着官道一挥说:‘他就是来干军万马咱都不怕,他就是一万个人冲上来,能冲到咱身前的也不过是前后左右六个人而已,其他的都得挤在后面排着,咱兄弟背靠背这么一站,一人对付三个,他人再多,后面的都够不着咱,咱兄弟背靠背一对三还怕谁来?’这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豪气冲天。我就是从那起服了你爹,知道你爹必然是门里顶门立户有大成就的,就这份胸襟气量,没有一个师兄弟比得上他。”
杨宣成听着黑面虎的讲述,两眼出神,他想象着自己的父亲,就像自己现在这样坐在条凳上,不弓不马,一拳就将对方打倒,这份腰背上的功夫可谓叹为观止。而当时父亲立在高坡上,带着挫败对手后的余威和绝艺在手的满满自信,讲出来的豪言壮语,此时听来仍让人禁不住热血沸腾。
黑面虎仰脖又是一口酒下肚,接着道:“有一回,那是你爹还没出师的时候,有个练刀的名家提了口三十斤重的大刀来,上门找我们师父比武。那时刚巧,师父他老人家痔疮犯了,别说动手,坐着都费劲。但你要说不比,那就太栽面子了,传出去也让人笑话。可你要说比,老实说来人的刀法相当好,也有名声,除了师父之外谁都没把握赢他。而且对方带了兵刃来,就是一般拳脚打斗,招架不好是要伤人的,于是没人敢出头迎上去。
“就在那人坐在院里飞扬跋扈的时候,你爹从他后面悄悄上去,一个扫堂腿把条凳的四条腿齐齐踢断,那人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摔了个大屁墩。你爹撒腿就跑,那人气急败坏地在后面紧追。你爹看准机会就钻进了牲口棚子里,牲口棚里没兵刃啊,你爹就摸了根拇指粗的赶驴棍子攥在手里。那人也跟着冲进牲口棚里,可一进去他就发觉不对了,从亮到暗,眼睛不适应。那人连忙挥刀下劈护住自己身前。他劈一刀,你爹站在他对面用赶驴的棍子把他的刀往边上一拨,反手就在他脑门上抽一棍子。就这么着,没过半盏茶的工夫,那人拎着刀顶着一脑门子的包灰头土脸跑出来了,也不进院子,低着头冲出大门跑了。
“你爹跟我说:‘要是没脑子,再怎么练都白搭。动手看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不是俩牛打架那样的对着死顶犄角。咱不怕对手有多强,因为咱师父教的就是让咱们怎么能以弱胜强。’就打那起,我们师父对你爹是另眼相看,把压箱底的太极擒拿手都教给你爹了。我们学功夫是拿好吃好喝的孝敬师父,师父倒好,他把我们拿过去的好东西留着给你爹吃,还单独着教你爹,让我们一帮子师兄弟都看着眼红。但是没办法,你爹他让我们心服呢。”
这两个故事听得杨宣成入神,他眼望窗棂之外,神游了很久,方才回过神来。杨宣成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师叔,那……我爹就没怕过洋枪么?”
黑面虎闻言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你爹从来就没怕过枪,反倒是洋枪怕你爹呢!”他坐直了身子道,“那是有一次我们师兄弟七个赶着一辆驴车从山西回来,半路上还遇到一个拿着洋枪吃山的(黑话,即在山路上抢劫)。那小子干巴硬瘦,拎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六轮手枪,要抢我们的车。你爹一开始还跟他客气,谁料想那小子油盐不进,嘴里还乱喷大粪。你爹就怒了,一声叫号,我们兄弟七个都敞开怀迎上去,肩并启站在他小子对面。你爹用手指着他鼻尖说:‘小子你不是有枪么?我们这有七个人,这七个随便你打!只要你剩下一个打不死,随便哪一个都能把你活着劈成七块!’结果那小子屁都不敢放一个,拎着枪就跑了。”
黑面虎灌下一大口酒去,接着道:“后来你爹说,枪这玩意儿真是个以弱胜强的好东西,但凡一个孩童拿着它都能要了习武好手的命。跟它比,口自们练的功夫就老了。”这话说完,黑面虎与杨宣成齐齐叹了口气,黑面虎眼望远处道,“不过你爹又说:‘洋枪没啥可怕的,不管什么洋枪,它都得开才行,不开就不响,就是块废铁,咱就练在它没开的时候打它!’唉,一晃过了十几年了,这话一直就在我耳朵边上响。你爹算是我见过的所有练武中人,唯一一个不怕洋枪,也懂得怎么对付洋枪的人,可惜,他还是死在洋枪之下一他这一走,倒真是让人觉得,不是他输了,是咱练武的都输了。”
杨宣成猛地站起来:“没输!我爹不会输,咱们练武的更不会输给洋枪!师叔,你教我,我下苦功学,我要给我爹正名,给咱杨门太极拳正名,给咱们练武的人正名!”说着杨宣成双膝一屈,“砰”一声直挺挺跪在黑面虎的床前。他双目圆瞪两眉斜挑,眼神直直地望着斜倚在床上的黑面虎。
黑面虎神色一动,抬右手要去拍杨宣成的肩膀,可手到半途却缓缓收住。他目视杨宣成良久,仰头一声长叹,低头一声长叹,缓缓道:“我不能收你。”
杨宣成瞠目欲裂,急声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黑面虎惨笑数声,慢慢伸出右手道:“我这手已经动了枪,就不能再收徒授武了。”
杨宣成大惑不解,只当是黑面虎在敷衍他:“为什么不行,你是我师叔啊!动了枪又怎样,我不怪你啊师叔!”
黑面虎苦笑着摆手:“你不懂,孩子,你还年轻,等你再长大些,你就知道这其中的意义了。这是规矩,江湖规矩。江湖人活在天地间,可以不忠不义,但不能没有规矩。不忠不义尤可活,但若不守规矩,那便是入神共愤了。现在你可能不懂,等你入了江湖的那一天,你就能明白师叔说的话了。”
杨宣成的确不明白,在黑面虎嘴里这大过天甚至严重过忠义的“规矩”到底是什么,但他依旧坚定地望着黑面虎道:“师叔,请你教我,我要像我爹那样,做个江湖人!”
黑面虎却长叹口气:“如今的江湖,可不是你爹那时候的江湖了,你别看就差了这么十几年,可这天与地都不一样了。你爹在的年头,富商们出门要雇人保着千里迢迢地赶路,可现在买张火车票,大半天的时间就能到地方。你爹那会儿最怕保银箱子,个儿大扎眼不说,还压车不好走。现在去银行就能办汇兑,两边不用见面就能过银子。这江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混下去了。”
黑面虎这话大有深意,如今天津城内的一切,与以往相比可谓大不相同,多少人们未曾见过、未曾听过、甚至未曾想过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一股脑地涌出来,活生生地堆在面前。让许许多多连黑面虎这样,自诩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都摇头暗叫看不懂。天津如此,整个中国也是如此,这不是一点一滴的世风更替或者朝代更迭,这是时代交替的大变革,一个五千年前所未有的旧时代没落、新时代兴起的大变化。
在这变化中,人们或是浑浑噩噩地继续活着,为一日三餐奔走忙碌,除了明天的衣食之外,没什么更重要的。或是像黑面虎那样,带着好奇心迎上前去,即便畏惧,即便茫然,即便懵懂,但仍想奋力给自己闯出一条活路来。而黑面虎这句“这江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混下去了”,实实是他内心最深处的心里话,也是他深藏在心里不敢说与人听的。
可对于杨宣成来说,他还是个没经历过坎坷的大孩子,刚到十九岁的年纪,正是敢想敢做、天马行空的时候。在他看来,黑面虎是有些倚老卖老,想要小小地吓唬他,试试他的诚心而已。
于是杨宣成扬了头,大声道:“师叔,您说过这江湖是代代相传的,这是您和我爹的江湖,如果我不接,那要谁来接?再者说咱们也不是什么宦门人家,更没什么商户铺面,如果不走江湖路,就只能一辈子活得辛苦凉薄,如牛似马,哪还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不想如同别人那样活着,我要活出自己的滋味来!”
黑面虎看着跪在眼前的杨宣成,这孩子的眉眼极像当年他父亲、自己的师兄小辫杨。
黑面虎看着他,就仿佛回到当年小辫杨带着自己在内的一帮师兄弟走南闯北的时候,那荒郊野店中的风采,那跨山涉谷的豪气。一时间件件往事如云翻浪涌般扑到眼前,撞得黑面虎鼻子发酸几乎落泪。他终于点点头道:“江湖人的孩子,终究还是要做江湖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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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无言“二十年”系列下篇预告
《海底针》
杨宣成随黑面虎上九峰山学艺,少当家木桦身世真相揭开。
离开警察局的杨宣成开始混还天津码头,因此卷入青帮刘广海与袁文会的斗争。
手握大权的罗公子与狡诈的袁文会狼狈为奸,杨宣成至亲至敬之人离世而去,他要如何应付?
惜缘,欧秀珍,双姝当前,谁能陪他熬过这段艰难?